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她明確而鎮靜地說著,王源將這些話與她聯繫起來,感到自己被從某種邊緣上拉了回來,而他本是既違背自己的意願、而又自覺自願地被吸引向那邊緣的,因為他愛那老人。可是她每次都將他拉回來。

  如果這所房子是外層的大門,這姑娘就是深入內部的入口。王源通過她學到了許多東西。她講她的人民的歷史給他聽。告訴他她的祖先怎樣來到他們後來定居的這片土地的海岸上,他們本是由幾乎地球上所有的民族混合形成的,他們用武力、詭計和各種戰爭手段從本地人手中爭奪這塊土地,將它占為己有。王源像在童年時聽《三國演義》的故事一樣津津有味地聽著。她又告訴他,她的祖先總是那樣勇敢頑強、不顧一切地向最遠的海岸開拓。他們有時在屋裡的爐火前談,有時一起去樹林裡漫步,邊走邊談。深秋的樹葉飄落下來,王源似乎感覺到這姑娘外柔內剛,這種剛強隱含在她的血液中。她的眼睛時而明亮,時而果敢,時而冷漠。她的下巴端正地位於筆直的嘴唇下面,說話時她會激動起來,對自己民族的過去感到非常自豪。王源有些怕她。

  有件事似乎很奇怪,在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中,他感到她身上有種近乎男子的力量,而他自己身上卻有種陽剛不足、需要依附的氣質,這種氣質不足以稱為男子氣概。好像他們在一起時,可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但他們相互融合了,說不清哪個是男人,哪個是女人。她眼中有種表情,似乎他從屬￿她,好像她覺得自己比他強。這時,他不禁感到有點畏縮,直到她的表情起了變化為止。他常常注意到她的美麗,她的身體帶著青春的活力,挺拔、敏捷而輕盈。他不能不被她果敢的心靈所感動。可他從來也不能用自己的肉體去撫摸她實在的肉體,或把她作為一個被撫摸被熱愛的女人,因為她身上有某種東西使他有點怕她,因此他抑制了漸漸滋長的對她的愛慕。

  他對這點感到高興。因為他還不想考慮愛情和女人。他對這個女人依依不捨,因為她對他有種吸引力,可他慶倖自己不想去觸動她。如果有人當時問他,他會說:「兩個屬￿不同種族的人結婚既不明智也不合適;這兩個種族會有外部的障礙,兩個種族都不喜歡這種結合。而且兩個人之間也會有內部的鬥爭,這兩者之間的離心力會像不同血統之間的離心力一樣大——在兩種不同的血統之間,這種爭鬥永無休止。」

  但有幾次,他那種覺得能安全地防禦她的信心動搖了,因為有的時候,彷佛她在血統上對他說來也不完全是異國的,她不僅向他展示她自己的人民,而且也向他揭示他的人民。他自己從來也沒以這種方式觀察過他的人民;關於他的民族,他還有許多事情不知道。他只是以某種方式生活在人民之中,他曾是他父親生活中的一部分,是軍校和那些對事業充滿了熱忱的青年中的一部分,是土屋的一部分,也是那宏偉的新城中的一部分,但在這各部分之間,沒有將它們連為一體的紐帶。當任何人問他關於他的祖國或人民時,他所說出的知識零碎鬆散,甚至有時他一邊說,一邊想起事實上某些事與他所說的話互相矛盾,他終於明白他根本沒有真正地談他的祖國,而只是由於驕傲的緣故在否定那高個子教士所顯示的一切。

  那個西方姑娘從沒見過他的人民在上面生息的那片土地,但通過她的眼睛,王源看到了理想中的他的祖國。他知道,現在由於他的緣故,瑪麗已盡可能地讀了有關他的祖國的一切書籍,所有譯成英語的中國書、旅行家的遊記、故事、傳說,還有詩,她都讀了。此外她還鑽研圖畫。所有這些在她心中組成一種幻化出來的知識,形成了一個關於王源的祖國的夢。對她說來,它是個美麗絕倫的地方,在那兒人民安居樂業,生活在一個由聖賢的智慧建立起來的完美的社會裡。

  王源傾聽著她,自己也將祖國看成了這樣。她說:「源,依我看,彷佛你的祖國已經解決了人類的一切問題。父子之間、朋友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美妙關係——這一切都被想到了,並被簡單完美地表達了出來。你的人民痛恨暴力和戰爭,我真羡慕這一切!」王源聽著,忘記了自己的童年,只記得他確實痛恨暴力和戰爭,既然他恨,他覺得他的人民也像他一樣。他想起那些村民,他們是怎樣地懇求他反對任何戰爭的啊!因此,她的話對他說來好像是真的,也只會是真的。

  有時她凝視著一張畫,這畫是她找到並留著與他一起欣賞的。

  畫上可能畫的是座細長高聳的塔,正從某個峻峭的山頂上刺向天空,或可能畫的是鄉間的池塘,周圍長著倒掛的垂柳,白鵝在樹蔭下嬉戲。她屏住呼吸輕輕地說:「哦,源——美啊——真美!為什麼當我看這些畫時,我似乎覺得它們是我曾經住過並十分熟悉的地方呢?我心中對它們有種奇異的嚮往。我想你的國家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

  王源凝望著那些畫,通過她的眼睛去欣賞它們,並想起他在鄉下的那幾天,在那土地上看到過的美,在那兒他看到過這樣的池塘。

  他簡單自然地接受了她所說的一切,很誠實地答道:「的確,那是一片美好神奇的土地。」

  然後,她有點煩惱地看著他,繼續說:「我們對你說來是多麼的原始粗野,我們的生活是多麼粗俗,我們多麼先進但又是多麼落後啊!」王源忽然覺得這也是真的。他想起了他的住所,那兒那個大嗓門的女房東常常對她女兒發脾氣,吵吵嚷嚷地使整座房子充滿了叫駡。他也想起了城市裡的窮人,但他還是充滿善意地說:「至少在這所房子裡,我找到了我所習慣的和平和禮貌。」

  當她處於這種心境時,王源幾乎要愛上她了。他自豪地想:我的祖國對她有種力量,當她想起或夢到它時,她便變得溫順嫺靜起來,她的剛強也就消失了,她全然成了個女人。他不知是否有一天他會不顧自己的願望而愛上她。有時他想會這樣,但隨即他又對這個念頭作出解釋:「她已經將我的祖國當成了自己的祖國,如果她住在我的祖國,她就會永遠像這樣溫柔賢淑、謙恭禮讓,具有女人風度,她將依賴我供給她所需的一切。」

  在這種時刻,王源想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一切都會是很甜蜜的,教她怎樣講中文也將是很妙的事。他們將住在她安排佈置的家裡,那個家就跟他已開始喜歡的瑪麗的現在這個家一樣,舒適親切,暖融融的。

  但當他被這個念頭吸引過去時,有一天會發現這個瑪麗又變了。她的剛強常會閃現出來,最突出的就是她處於支配人的地位的自我常會表現出來。在爭論、譴責、評判和探究一個觀點時,她能用一兩個一針見血的詞,一下子說到問題的要害處,甚至對她的父親也一樣,但她對王源比對任何人都溫和。這時王源又懼怕起她來,他感到她身上有股不馴的野性,他不可能馴服她。就這樣,許多次她將他吸引過去,又將他從她身邊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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