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九三


  「我有什麼用?」王盛答道,「自古至今,有多少人窮困,又有多少戰爭爆發。我會愚蠢地認為我一個人就可以改變歷史嗎?我只會在鬥爭中喪失自己,喪失我最高尚的自我,我……我為什麼要為一個民族的命運而戰?我怎麼能灑一泡尿就使沙漠變森林呢。」

  王源聽了這些從所未聽過的話,竟然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那晚他臨睡之前躺在床上,傾聽著驚雷在這日新月異的城市上空炸響,在他寢室的牆壁外面轟鳴。

  聽著聽著王源不知不覺感到害怕起來。外面的黑暗、奇異和震耳的咆哮,讓他心靈的眼睛,透過那堵又小又窄的安全之牆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在心裡不斷琢磨著王盛的話中的道理。街燈的光照進室內,他依戀著屋中的那片溫暖、那張桌子、那些椅子和那些生活中的普通事物。在這充滿了變化、死亡和不可知的生活的幾千里方圓之中,居然有這麼一小片安全的樂土。

  真奇怪,王盛對安全舒適的毫不猶疑的選擇竟使王源覺得自己那種偉大的夢想真蠢,只要他靠近王盛,不知為什麼就失去了主見,既不勇敢堅強,也不嫉惡如仇,而只是一個尋求實惠的孩子。

  但王源不可能總是與王盛如此接近並單獨地與他在一起。王盛在這座城裡有許多熟人,他經常晚上出去與任何他能遇到的姑娘跳舞,即使王源跟王盛一起去,王源依然是孤獨的。起初王源只是坐在邊上,豔羨王盛的英俊倜儻和翩翩風度,以及他與女人交往時的大膽風流。有時王源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效法王盛,但過了一刻他又覺得無形中有某種東西使他退縮。他發誓絕不與任何女人說話。

  原因是,王盛以這種方式交的女朋友常常是外國女人——她們是白種或混血種女人。由於某種奇怪的、肉體上的原因,王源從來沒有接觸過一個這樣的女人。過去當他在晚上與愛蘭一起出去時,常常看到這樣的女人——因為在那個海濱城市中,各種膚色的人自由地混合在一起——,但他從來也沒有邀請過任何一個女人一起跳舞。一個原因是他覺得她們的穿著打扮寡廉鮮恥,她們袒胸露臂,跳舞的男人必須將手搭在她們裸露的白色皮肉上,可他不能這樣做。這會使他心中產生反感。

  現在王源不願這麼做也沒有其他原因。他注視著王盛,看著那些王盛走近時便向他頻送秋波的女人,覺得只有某種女人才賣弄風情;那些最高雅的、不那麼寡廉鮮恥的女人在王盛走近時,總將目光投向別處,或避開王盛,只與那些與她們屬￿同一種族的人在一起。王源越觀察越覺得真是這樣,他感到王盛好像也知道這一點。王盛只找那些笑得親切自如的女人。不知是為堂兄的緣故,還是為他自己和祖國的緣故,王源心中不禁憤然起來。雖然他不完全理解為什麼這些女人採取這樣的態度,但他羞於啟齒,怕傷了王盛。他只是在心中嘀咕:「但願盛自重些,如果她們沒理會盛,盛也別主動去同她們跳舞;最好蔑視她們每一個人。」

  王源又傷心又惱怒,因為王盛不怎麼自重,正不擇手段地尋歡作樂。但有件事也真怪,所有王孟對外國人的憤懣並沒有能使王源仇視外國人,但現在,當他看到許多高傲的女人在王盛走近時將目光轉向別處時,王源感到他開始恨她們了,而且真正地恨了起來,由於這幾個人的緣故,他可以恨她們的整個民族。因此王源常常走開,不願看到王盛被人歧視。他常常獨自一人過夜,有時讀書,有時仰望星空,有時凝望城市中的街道,審視心中的疑問和迷惘。

  在暑假中,王源耐心地跟著王盛在那座城市裡到處逛。王盛的朋友很多。每當他走進一個他常去光顧的飯店,總有一個男人或姑娘欣喜地喊起來:「喂,約翰尼!」他們都這樣叫王盛。王源第一次聽到他們這樣叫王盛時,被這種隨隨便便的做法驚呆了。他低聲對王盛說:「你怎麼受得了這麼個粗俗的名字呢?」王盛哈哈大笑,答道:「你應該聽聽他們是怎樣相互稱呼的!他們這麼做,是因為把我當成他們親密的人,當成好朋友。這種無拘無束正說明他們對我很親切。」

  看得出來,王盛的確有許多朋友。他們晚上到他的房裡來,有時兩三個,有時五、六個。他們在王盛的床上或地上擠成一團,邊抽煙邊說話。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爭著看誰能想出最誇張最有趣的念頭,看誰第一個使另一個人剛說的話意義混亂。王源從來也沒聽過這種亂七八糟的談話。有時他認為他們反對政府,就為王盛擔起心來。但終於會有陣新奇的風吹來,這時,這幾個小時的談話便會轉向,他們又開始興高采烈地接受現有的一切,蔑視任何新生事物,談話便在這種氣氛中結束了。

  然後,這些年輕人身上散發著煙酒的氣味,嘻嘻哈哈地笑著,陶醉在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的歡樂之中,心滿意足地高聲道別。有時他們大膽地談女人。王源在這個他所知甚少的題目上總是保持緘默,除了碰過一個姑娘的手之外,他還知道些什麼呢?他坐著靜聽,對聽到的一切很反感。他們走後,王源很嚴肅地問王盛:「我們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嗎?這個國家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嗎?難道這兒沒有貞潔的姑娘,沒有賢良的妻子,沒有不受誘惑的女人?」王盛逗趣地笑了,答道:「他們很年輕,這些人——只是像你我一樣的學生,都是隨便說說而已。關於女人你知道些什麼,源?」

  王源自卑地回答:「真的,關於她們我一無所知……」

  後來,王源經常注意那些在街上隨意可見的女人,她們是這個民族中的一部分,但他看不出什麼名堂。她們急急忙忙地趕路,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臉上濃妝豔抹。可當她們嫵媚大膽的目光落在王源臉上時,那目光卻是空泛無情的。她們掃視他一秒鐘就走過去了。

  對她們來說他不是個男人,只是個異鄉的過客,不值得得到男人應有的禮遇,她們的目光說明了這一切。王源不完全理解這一切,但他感覺到了她們的冷漠無情,並深深感到羞愧。她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冷漠無情地堅信自我的價值,這使王源對她們感到害怕。甚至在擦肩而過時,他總是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由於疏忽而碰了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唯恐這種偶然的事引起不快。她們鮮紅的嘴唇有棱有角,她們油光鋥亮的頭左右顧盼,大膽孟浪,她們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這些都使王源望而卻步。他感到她們身上缺乏女人的魅力。可她們的確給這個城市增添了一種生氣勃勃的魅力。經過許多的日日夜夜,王源能明白為什麼王盛說這些人讀書心不在焉了。王源覺察到,當一個人仰望著摩天大樓那高聳入雲、金碧輝煌的尖頂時,他是不能將這樣的東西放進書中去的。

  起初王源看不出他們建築的美。他的眼睛習慣了溫帶地區房屋的那種低矮的瓦屋頂和屋頂平緩的坡度。可現在他看出了美——異國情調的美,它是真的,也是美的。自從他踏上這片土地以來,他第一次覺得非寫首詩不可。一天晚上在床上,當王盛睡著之後,他苦思冥想,試圖寫一首詩。韻總押不好,他不想用常見的、平和的音韻,不想用那種他曾用來歌詠田野和雲彩的音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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