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此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去接近吉姆了。當他在那所房子裡聽到吉姆在什麼地方說話時,他默默地獨自上樓到自己屋裡去,一頭鑽進書本裡。如果吉姆過了一會到他這兒來,他與吉姆說起話來就有點拘謹刻板。而吉姆常來,吉姆覺得那姑娘不應成為他與王源之間長期友誼的障礙,他不知道王源對此無法理解,因此總還是高高興興得好像沒有發現王源的沉默和疏遠。有時候,王源確實忘了那姑娘,又很隨便很融洽地與吉姆交談,甚至還溫和地開些玩笑。但現在他總是等吉姆先到他這兒來,以前那份出去會見吉姆的熱情已不復存在。王源平靜地對自己說:「如果他需要我,我在這兒,我對他的態度並沒有改變。如果他需要我,讓他來找我。」但他已經變了,實際上他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又感到孤獨了。

  為了安慰自己,王源開始注意這個城市和學校裡一切他不喜歡的東西,但每一件他厭惡的小事都像尖刀一樣刺在他赤裸的心上。

  他聽到街上人群中那喋喋不休的外國話,感到那些聲音沙啞粗糙,不像他祖國的語言一樣溪水般流暢。他注意到有時在老師面前,一些學生學習心不在焉,發言結結巴巴。他變得更加注意保護自己,處處小心翼翼,總是使自己的發言盡善盡美。即使他身處異國他鄉,為了祖國,他覺得應比別人學得更好。

  他不知不覺地開始蔑視這個民族,因為他需要蔑視他們,可是他不得不羡慕他們的自由和富有,羡慕他們肥沃的土地和宏偉的建築,也羡慕他們的發明創造以及他們的關於風、水、空氣和閃電的學問。可正是他們的智慧和他的羡慕使他更不喜歡這個民族。他們是怎樣竊得這樣的力量,將它帶到這片土地上來的呢?他們為什麼對自己的力量如此自信?為什麼他們不知道他是多麼地恨他們?

  一天他坐在圖書館裡,鑽研一本非常奇妙的書。這本書清楚地指出,在一顆種子種下地之前,人就可以預言它好幾代的生長情況,因為人們清楚地掌握了它的生長規律。這種知識使王源感到驚奇萬分,他覺得這遠遠超出了人們的一般常識。他十分心酸地想:「在祖國,我們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覺。我們放下簾子,以為黑夜還沒有結束,以為整個世界在與我們一起睡覺。可是天早就亮了,這些外國人一直醒著並且工作著……我們究竟要不要去尋找在這麼多年裡我們失去的東西?」

  就這樣,王源在國外陷入了隱秘的深深失望之中。這種失望使王源想起王虎不屈不撓的鬥志。王源決心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身於國家的事業,過了一些時候,他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他在外國人之間行走談話,不再將自己看作是王源,而將自己看成是他國家的人民,是一個代表自己國家在異國的土地上奮鬥的人。

  只有王盛能使王源感到自己還年輕,感到自己沒有背負這種使命。在這六年中,王盛一次也不願離開他選擇的那個大城市。他說:「為什麼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兒的東西我一輩子都學不完。我寧願透澈地瞭解這一個地方,而不願去膚淺地瞭解許多地方。如果我瞭解了這個城市,我就會瞭解這個民族,因為這個城市是整個民族的象徵。」

  王盛不願到王源那兒去,但又想見王源。王源經不住王盛的來信的誘惑,因為那信中充滿了措詞雅致而調皮的懇求。於是他們決定兩人一起在王盛住的那個城市過暑假。王源在王盛的小客廳裡睡覺。他常坐在那兒,聽別人的各種各樣的討論。有時他也參加討論,但更多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王盛很快看出王源的生活面是多麼狹窄,看出他生活得十分孤單,但是他沒有將他的想法告訴王源。

  王盛身上透露出一種王源以前不知道的精明,他告訴王源應該瞭解什麼、看些什麼,他說:「我們在祖國一直都崇拜書。你看看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們周圍這些人比地球上任何民族都更不把書放在眼裡。他們只關心生活中的樂趣。他們不崇敬學者——學者只被他們恥笑。他們的笑話有一半同他們的老師有關。他們付給教師的錢比付給傭人的還要少。你難道只想從那些老人那兒學到這個民族的奧秘嗎?僅向一個農夫的兒子學習難道就足夠了嗎?王源,你的眼界太窄了。你將自己拴牢在一件事、一個人、一個地方上,而忽視了其他的一切。我發現這些人在書本上花費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少,他們從世界各地將書搜集到他們的圖書館裡來,像使用糧倉或倉庫一樣地使用它們——書只是他們作出計劃的材料。王源,你可以讀上千本書,但絲毫也找不到他們繁榮富強的奧秘。」

  王盛一遍又一遍重申著他的主題。在王盛的瀟灑從容和聰慧敏捷面前,王源感到非常自卑,最後他無奈地問:「難道以後我不看書?我該怎麼辦呢?」王盛說:「去走遍天下,見識一切,瞭解你可能瞭解的一切人。讓這一小塊土地休息一會兒,讓書也一樣歇歇。你看看我學到的東西,與你的可大不一樣噢。」

  王盛的動作神態中透著老練與精明,他優雅地將香煙上的灰彈去,並撥了撥亮澤的黑髮。那手總使王源在他面前局促不安,感到自己就像個鄉下土包子一樣。王源覺得王盛真的在任何事情上都比自己見多識廣。王盛真是今非昔比,從幼稚的漂亮小孩到現在俊朗的男子漢,變化真大!他認識到自己的優勢,便時刻充滿著自信。在這個新的國家的電氣化中,他的慵懶消失了。他像其他人一樣說話、行動、開懷大笑。然而,在這種勃勃的生氣中,依然留存著一些屬￿他自己那個種族的儒雅、從容和內向。王源看著眼前的王盛,心想他越來越有才華了。便很謙卑地問:「你現在還寫東西嗎?」

  王盛輕快地答道:「寫,現在合起來能出詩集了,能獲一兩個獎是最好的了。」王盛這麼說時似乎帶著幾分謙虛,但顯示出一種充分瞭解自己的自信。王源緘默不語。他覺得自己所取得的成績與王盛相比確實是天壤之別。他還像初來時一樣無朋無友,一樣笨拙。這幾個月來,他的朋友就是一堆筆記本和一些籽苗。

  有一次他問王盛:「我們回國時你將做些什麼?你會永遠住在這座城市裡嗎?」

  王源問這話是想探探口風,看看王盛是否也像自己一樣為祖國的富強而奮鬥。但王盛輕鬆愉快、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永遠!我不能住在別處。打心裡說,我只適合住在這樣的城市裡。在我國,找不到一個適合我們這樣的人居住的地方。還有別的地方比這兒更乾淨合適嗎?還有別的地方更能讓我享樂嗎?對於我們村莊的任何一個方面的回憶都使我感到厭惡——人們骯肮髒髒,孩子在夏天一絲不掛,狗又野又凶,成群的蒼蠅哪兒都是,令人作嘔。我不能,也不願住到別處去。畢竟西方人在追求舒適享受方面的一些東西值得我們學習。孟恨西方人,但我不能不承認,多少世紀以來,我們沒有想到過使用清潔的自來水,使用電,看電影或任何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我而言,這是一片適合我居住的樂土,我要永遠地待在這兒寫詩、享受。」

  「也就是說,自私地活著。」王源直率地說。

  「是這樣。」王盛冷冷地答道,「可是誰不自私呢?一切人都自私。孟在他了不起的事業中也自私,這種事業!看看它的領袖,源,你敢說他們不自私嗎?一個曾經為草寇,一個見風使舵求生存,還有一個以事業為名來收錢過活!我是自私,但我認為說話坦率更光榮。我這樣做是為了自己,我享我的福,這樣我就自私,但我不貪婪。我喜歡美好的東西,我需要舒適的環境,我不要貧窮,我要快樂、安寧。」

  「你祖國的人民是否生活得和平快樂,難道與你無關嗎?」王源問,他的心中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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