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九一


  聽了他們的話,王源不知為什麼覺得如果這些人關心這些事,他還不會這麼傷心。他覺得如果那教士說的是對的,他們應該關心這些事;既然那教士撤了謊,他們也應該關心,應該搞清楚事實真相。他悶悶不樂地上了床,在床上輾轉反側,氣得哭了,然後他發誓要幹一番事業,讓這些人知道他祖國的偉大。

  這件事發生之後,王源的新朋友平息了他的怒氣。從那個純樸的農村小夥子那兒,他得到了真誠的安慰。王源向他傾吐自己對祖國的信心,跟他講那些聖賢,那些聖賢塑造了他祖先的高尚心靈,制定了人們沿用至今的制度。因此,在那遙遠可愛的國度裡,絕沒有在這個國家中到處可見的奢侈享樂和固執任性。在那兒,男男女女作風正派,循規蹈矩,他們的德行產生了美。他們不需要法律,而在別的國家,到處都是法律,兒童婦女也必須有法律保護。王源熱切地說,他相信他的祖國不需要法律,在那兒沒有人會傷害孩子。這時他忘了太太告訴他的那些棄嬰。他說婦女們總是很安全並在家中受到尊重。那白人小夥子問道:「那麼女人裹腳不是真的?」王源驕傲地回答:「那是陳年八代的風俗習慣了,就像你們也有過女人束腰的習俗一樣。現在這早已成了過時的事了,隨便什麼地方都看不到這種現象了。」

  王源昂首挺胸地捍衛著他的祖國,現在這成了他的使命。這使他有時想起王孟,現在他能實事求是地來評價王孟了。他想:孟是對的,我們的國家滿目瘡痍,被別人瞧不起,我們現在應該同心協力使她強大起來。我要告訴孟,無論如何,他看問題比我客觀,比我深刻。他希望能知道王孟的地址,這樣他就可以寫信給他。

  他想給父親寫信,也這樣做了。王源發現自己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寫得更加溫柔,更加充滿真情。剛剛萌發的對祖國的愛使他更愛自己的家庭了。他寫道:「我常常渴望回家,對我說來沒有一個國家勝過祖國。我們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我們的食物是最好的。一旦我回國,我將十分樂意回家。我在這兒停留只是由於我要學習一些有用的東西,用它為祖國服務。」

  在這些話下面,他加上兒子向父親問候的客套話,封上信,貼上郵票,走上街將信仍進郵箱裡。這是個週末假日的傍晚,街上的店鋪裡燈火輝煌,年輕人正歡鬧嬉戲,大聲吼著他們會唱的歌,姑娘們與他們一起嘩笑喧鬧。看到這番野蠻的景象,王源撇了撇嘴,冷漠地笑了笑。他讓他的思緒追隨著那封信,步入了威嚴和寂靜,在那兒,他父親正孤獨地住在自己的院子裡。至少他父親左右有幾百名部下,至少他——一個軍閥,正按照他的準則榮耀地活著。王源彷佛又看到了王虎,就像他過去常見的那樣,高貴莊嚴地坐在雕花的太師椅上,老虎皮披在他身後,燃著木炭的銅火盆在他前面,衛兵們守候在他周圍,他是一個真正的大王。聽著那吵吵嚷嚷的下流話,聽著粗俗刺耳的音樂從舞場上傳來,王源這時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為自己的民族而感到驕傲。他悄悄地離開了,單獨回到自己的房間,十分堅定地專心讀起書來。他感到自己比周圍的人都更高貴,因為自己來自一個古老的君主制的國家。

  這是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三步。

  第四步接踵而至,它來自與過去不同的原因,但離王源更近,它是王源的新朋友做的一件事。這件事發生之後,他們之間的友誼漸漸不如以前深厚了。王源的談話也變得冷淡而疏遠,總是談工作或老師說的某些事情。一切都是由於王源現在知道吉姆常到他的住所來,不是為了看他,而是為了看房東太太的女兒。

  這件事是很自然地發生的。一天晚上,王源將他的新朋友帶回房間。由於天氣潮濕,他們不能按他們已經養成的習慣,一起去散步。

  當他們走進王源的住所時,一陣音樂從前面的一個房間裡飄出來,房門半開著。這是房東太太的女兒在彈琴,她肯定知道房門是開著的。走過那房門口時,吉姆往裡瞧,看見了那姑娘,姑娘也看見了他,並向他送了道秋波,他捕捉住了它,悄悄地對王源說:「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這兒有這麼個桃子[注:美國俚語,意為「漂亮的女子」。]?」

  王源看到吉姆色迷迷的表情簡直受不了,他嚴肅地回答:「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雖然他不懂這個詞,但懂其他的一切,他覺得心中極不舒服。後來他稍稍平靜了下來,心平氣和地思索著這件事。

  他自言自語,說要忘了這事,不讓關於一個姑娘的區區小事妨礙友誼,因為在這個國家,人們對這種事看得很隨便。

  但這種事又發生了第二次,王源這次感到深受傷害,幾乎要哭出來。那天晚上他回來很遲,已在別處吃了晚飯,以便晚上繼續用功。

  當他走進他的住所時,聽到吉姆的聲音從大家合用的客廳裡傳出來。這時王源很疲倦,長時間地讀外國書使他眼睛發痛,讀那些從左至右橫行排版的外國書對習慣讀從上到下豎行排版的中國書的人說來,是相當吃力的。聽到朋友的聲音時,王源非常高興,他渴望有人陪伴他一小時。因此他推開開著的門,高興地喊了起來,神態中有一種一反常態的隨便,他喊道:「吉姆,原來你在這兒,陪我一會兒吧?」

  客廳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吉姆,他拿著一盒糖,正在笨拙地撫摸盒上的包裝紙,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在他對面,那個姑娘慵懶而優美地躺在一個深深的沙發裡。看到王源進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將捲曲的銅色頭髮向後拋,開玩笑地說:「他這次是來看我的,王先生……」紫色的血漸漸地湧上了王源的面頰,他本來開朗熱情的臉變得陰沉、平板而沉默。王源氣得滿臉通紅,吉姆的眼光中帶著敵意,好像他做了一件隨心所欲的事而被人發現了。那姑娘看到這兩個人之間的對視,揮著她漂亮的、指尖紅紅的手,惱怒地說:「當然如果他想走……」

  兩個男人中間一片死寂,忽然那姑娘爆發出一陣大笑,隨後王源強忍住內心的憎恨,文雅而平靜地說:「為什麼不呢?」

  他不願再看吉姆一眼。他上了樓,仔細地關好門,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對他心中由嫉妒而產生的痛苦和憤怒感到奇怪——他心中最難過的是:吉姆平時那副傻乎乎的表情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敵意。

  從此之後,他變得更驕傲了。他對自己說,他所聽說過的白人是散漫、淫蕩的種族,他們極不嚴肅地交流彼此最隱秘的思想。想到這點,他忽然想起了他們愛去的劇院,劇院門口總張貼著許多廣告,這些廣告在商業區的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上面畫著一些半裸的女人。他痛苦地想到,沒有一次他晚上回家時不在黑暗的角落看到罪惡的景象——某個男人貼身摟著個女人,他們的手臂纏著手臂,手以某種邪惡的方式撫摸著。這樣的景象城中比比皆是,王源十分厭惡這一切。面對這種到處可見的粗俗,王源心中又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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