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王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覺得要說出他祖國的農莊是多麼的小簡直使人不堪忍受。他怕說出來會受到吉姆的嘲笑,只是說:「我祖父有很多土地,人們稱他為有錢的人。但我們的田非常肥沃,一個人只需為數不多的土地就能生存。」

  談著談著,王源漸漸講到了那所在鎮上的大房子以及他的父親王虎,王虎現在被稱做司令而不是軍閥。王源也對吉姆談到了那座沿海城市,談到了那位太太、他的妹妹愛蘭以及愛蘭的種種時髦的樂趣。一天又一天,吉姆傾聽著,提出他的問題,而王源侃侃而談,幾乎不覺得自己竟說了那麼多。

  王源發現講話很快活。在這異國他鄉,他一直都非常孤獨,實際上比他主觀感覺到的更孤獨。對於那些小小的怠慢,如果有人問到他,他會自傲地說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不值一提的事,但實際上他卻耿耿於懷。他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受到傷害,他幾乎都不習慣再保持驕傲了。可現在,王源坐下來,對那白人小夥子講他種族的光榮,講他的家庭以及他的民族,這使自己感到慰藉。吉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驚奇,王源聽到他非常自卑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們看上去很窮——你是個司令的兒子——有那麼多傭人——我想請你夏天到我家去玩,但又有些不敢,因為你過去是那麼富裕。」吉姆的表情和話語像是某種藥膏,醫治著王源所有的創傷。

  王源彬彬有禮地向吉姆表示謝意,很客氣地說:「我相信你父親的房子對我說來一定很大,很舒適!」王源帶著快意地啜飲著吉姆的羡慕。

  但在這場談話中,王源並沒察覺自己心中有顆秘密的種子。他在心中把祖國看成他所描繪的那副樣子。他忘了自己曾經憎恨王虎的一切戰鬥和他那些貪婪的士兵,而把他想像成一個偉大崇高、運籌帷幄的將軍。他忘了那鄙陋的小村,王龍曾在那兒生活、挨餓,用勞動和計謀掙扎奮鬥。他只記得童年時鎮上那所大房子裡的許多房子,那是他祖父造的。他甚至忘了狹小破舊的土坯屋和成千上萬與土坯屋一樣的房子。它們都是用土坯壘成,頂上蓋著稻草,庇護著窮苦的人們,有時也庇護著牲畜。他只清楚地記得那海邊的大城市,它擁有巨大的財富和許多遊樂場。因此當吉姆問「你們有我們這樣的汽車嗎」或「你們有我們這樣的建築嗎」,王源會很簡單地答「是的,這一切我們都有。」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撒謊。從某一點上看,他說的是局部真實。

  如果全面地看,他相信他說出了總體真實,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遙遠的祖國在他眼中日臻完美。他忘記了一切醜陋的東西,忘記了到處可見的苦難。在他看來,在祖國,所有的農民都誠實知足,所有的傭人都忠心耿耿,所有的主人都仁慈善良,所有的孩子都孝順父母,所有的姑娘都貞潔溫柔、謙恭有禮。

  王源漸漸相信他遙遠的祖國真是那麼美好。終於有一天,他對祖國的信心驅使他在公眾面前為他的祖國進行辯護。事情發生在這個城市的某個教堂裡。那天教堂裡來了一個人,他曾經在王源的祖國生活過一段時期,他告訴人們他要放一些電影給他們看,這電影與那個遠方的國度有關,並且他告訴人們,他還將談談那個國家以及那兒的風俗習慣。王源既然不信宗教,當然從來沒進過教堂,但那天晚上他去了,想聽聽那人的演講,看看他會放什麼樣的電影。

  王源坐在人群中,看了看那旅行家,第一眼就覺得他討厭,因為他發現那人是個教士,王源只聽說過教士但從來沒見過,他早年在軍校上學時,老師曾教育他們反對教士。那個教士到國外去,用宗教進行貿易,誘惑貧窮的人參加他的教派,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這種目的許多人只能猜測而不能完全瞭解,人們只知道,一個人如果不為任何目的或不想獲得某種私有財產,是不會離開他的祖國的。現在那教士高高地站在講壇上,嘴角上的線條冷酷無情。

  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長著兩隻深深地凹陷進去的眼睛。他開始講起來。他向人們描繪王源的祖國的窮人和饑荒,他告訴人們,在那兒,部分地區的女嬰一出生就被殺死,人們住在茅棚裡等等。總之,他講的事都肮髒醜陋,可憎可惡。王源聽著這一切。然後那人開始放電影,影片上據說是他親眼所見的事物。王源這時看到乞丐從屏幕上向他擁過來,還有臉部潰爛的痲瘋病人,饑餓的孩子,他們雖然腹中空空,但肚子卻膨脹著。電影裡還有狹窄擁擠的街道,負著牲畜也不堪承受的重荷的人。王源在他幽居的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遺憾。最後,那人一本正經地說:「現在你們明白了,在這塊可悲的大陸上,我們的福音書是多麼不可缺少。我們需要你們的祈禱,需要你們的捐助。」然後他坐了下去。

  王源忍無可忍了。在這段時間裡,看到他祖國的缺點在這些好奇、無知的外國群眾面前暴露無遺,他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其中還夾雜著恥辱和憂傷。這不是他祖國的缺點,王源心裡這樣想,因為他從未親眼看過那人所說的一切。他覺得這個喜歡窺探的教士搜集了他所能發現的一切醜惡,並苦心地把這些醜惡展現在西方世界冷漠的眼睛面前。那人在結束時竟厚顏無恥地為那些被他無情地損害了的人乞求金錢,這對王源說來更是一種奇恥大辱。

  王源怒火中燒,心都要爆炸了,他跳起來,兩手緊緊抓住前面的座位,眼中燃著黑色的火焰。他雙頰通紅,渾身顫抖。他高聲喊:「這人說的話和他放的電影都是謊言!在我的祖國絕沒有這樣的事!我自己就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我沒有見過這些痲瘋病人,沒有見過這樣饑餓的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房屋!我家裡有二十幾個房間,我國有許多像我家一樣的房子。這個人造謠騙你們的錢。我,我代表我的祖國在這兒說話!我們不需要這個人,也不需要你們的錢!我們不需要從你們那兒得到任何東西!」

  王源就這樣高喊著,然後他抿緊嘴唇,防止自己哭出來,又坐了下來。人們坐著,鴉雀無聲,對剛發生的事驚訝萬分。

  至於那個教士,他聽著,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他站了起來,溫和地說:「我看出這個年輕人是個當代青年學生。好了,年輕人,我能說的一切就是我在窮人中間生活過,他們就是那些我在電影裡展示出來的人,我在他們中生活過大半生。當你回到你自己的祖國,來到內地我居住的那個小城市裡,我會將這些東西展示給你看……我們現在一起祈禱,結束今天的一切,好嗎?」

  但王源不願留下來參加這種假心假意的祈禱。他站起來走出去,踉踉蹌蹌走過街道,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不久他身後傳來了人們往回走的腳步聲。這時,王源又遭到了那晚的最後一次打擊。當時兩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並不清楚他是誰,他聽到一個人說:「怪事,那個中國傢伙竟然那樣站了起來,真怪——不知他們兩人到底誰對。」

  另一個說:「我想兩人都有正確的地方。最好不要全信你從某一個人那兒聽到的話。但外國人怎麼樣關我們什麼事呢?這與我們毫不相干!」那人打了個呵欠,另一個漫不經心地說:「有道理——看來明天要下雨,是嗎?」他們又繼續走他們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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