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隨後他們來到一幢房子面前,一位婦女放他們進了門。王孟走上樓梯,然後走進一間房間,房裡有很多人——大約五十多個,王源跟著王孟走進來時,大家停止了低聲談話,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王源。但是王孟說:「不用怕,他是我的堂兄弟。我們一直都希望他能加入我們的隊伍。他的父親有支軍隊,以後我們也許用得到。但是他以前一直不肯參加。他對我們的事業一直認識模糊,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我們的道理,才認清他的敵人是誰。現在,他要站到我們這邊的。他痛恨他的父親!」

  王源默默地聽著這些話,環視著一張張激情洋溢的臉。沒有哪一張臉不神采奕奕,沒有哪雙眼睛不目光炯炯。聽著王孟說的這些話,看著周圍的這些眼睛,王源的心猛地一沉……他懷疑起自己來,他真的恨他的父親嗎?他猶豫不決,頭腦裡在結結巴巴地說著「恨」這個詞——他恨他父親的作為——他確確實實恨他父親的許多作為。這時,一個人從光線暗淡的角落裡站起身朝他走來,並向他伸出一隻手。他認得出這只手,轉過身正視那張他熟悉的臉。面前站著的就是那位姑娘,她用激動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早晚會和我們在一起的。」

  看著眼前的景象,和這姑娘握著手,聽著她那動人的聲音,王源感到那樣溫暖、那樣親切,這個時候,他堅定了對他父親的憎恨。是的,假如他的父親做那種令人憎恨的事情,比如要他同自己從未見過面的姑娘結婚,那麼他就一定會憎恨他的父親。他又握到了姑娘的手,他緊緊地纂著它。她愛他,這個事實使他陶醉。因為她就在面前並且握著他的手,他頓時感到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房間。嗨,在這裡大家都自由,自由而且年輕!王孟仍在講著話。他和姑娘並排站著,仍拉著手,但沒人覺得奇怪,王源覺得放心,他自由了。王孟此時結束他的話說:「我做他的擔保人,如果他叛變,我就為之而死,我為他擔保。」

  王孟還沒說完,姑娘就站了出來,說:「我也為他擔保!」

  她於是把他同她、同她的夥伴們緊緊地束縛在一起。王源十分樂意地宣了誓。當著眾人的面,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之中,王孟用小刀在王源的手指上劃了個口子,然後,用一支毛筆蘸了蘸血,王源用這支毛筆在他的宣誓底下簽了名。最後,大家一起站了起來,宣了誓,表示同意王源的加入,隨後,王源得了一個標明他此時身分的徽章。現在,他們是兄弟了。

  現在,王源發現了許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瞭解到這一個兄弟會同所有地方的其他數十個兄弟會保持著連系,而這一網絡遍佈國內的許多省份、許多城市,尤其是向南方延伸。兄弟會的中心就在軍校所在的那個南方城市。這個中心通過秘密電訊傳達指示。由王孟負責接受信息。然後王孟叫他的助手把這夥人召集到一起,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應該如何組織罷課,如何撰寫宣言。就在他如此做的同時,在其他幾十個城市裡也進行著同樣的活動。在全國,有許多年輕人組織起來的這樣的秘密組織。

  這些兄弟會舉行的每一次會議,都是為實現將來的宏偉計劃而向前邁進的一步。其實,這些事情王源是熟悉的。從他孩提時代起,父親就常常說:「我要奪取政權,使國家強大起來,我要建設一個新的朝代。」後來,王源的家庭老師也這麼說:「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奪取政權,建設一個新國家……」在軍事學校,他聽到過這樣的說法。現在,他又聽到了這樣的說法。但是,大多數人並不瞭解,對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來說——他們對單調乏味的生活感到厭倦,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最強有力的呼喚。說起建立一個國家,說起使國家變得強盛,說起發動打擊侵略者的戰爭,這使每個青年熱血沸騰,幻想自己成了統治者、政治家,要不就是一位將軍。

  但是對於這種呼喚,王源並不那麼幼稚,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動輒大聲疾呼。有時,他不斷地提問題,提一些沒人能回答的問題,像「我們怎麼進行這件事?」或者「如果我們不上課,只是把時間花在示威遊行上,那又如何去拯救我們的國家?」

  很快,他就學會了不再開口。因為其他人忍受不了他的這種言論。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行動,使王孟和那姑娘感到很棘手。王孟告訴王源說:「不要對上級的命令提出疑問,我們只要無條件服從就是了,大家都是這樣的,你也不能例外,你是我的兄弟,就更應該和大家一樣。」

  王源因此又得將此時在內心冒起的一個問題壓制下去,即如果他必須服從自己尚未搞懂的命令,那又何談有什麼自由呢?他弄不清楚,他安慰自己說以後也許就自由,重要的是,眼下他沒別的路走。再說,他已把自己的命運同這裡的其他人連接在一起了。

  所以,在那些日子裡,凡指派給王源的任務,他都盡力辦好。因為他的字工整娟秀,他被指派做遊行用旗幟,還抄寫請願書。當老師不同意他們的要求,他們罷課時,他便離開自己的班級。儘管他為了避免脫課而偷偷地學習,他還是去工人的家裡,向他們散發傳單。傳單告訴工人們,他們所受的剝削有多重,他們吃的苦有多少,他們掙的有多少。這些男男女女都不識字,王源便念給他們聽。他們認真地聽著,憤怒的情緒很快被煽動起來。有的人大聲說起來:「哎,千真萬確,我們的肚子從來沒有填飽過……」「我們日夜工作,而孩子卻餓肚子……」「我們這些人沒有指望了,今天這個樣,明天還是這個樣,永遠都這個樣,做一天吃一天。」他們瞭解了自己的處境,看見自己的未來。他們更憤怒,也更沮喪。

  王源注視著他們,聽著他們談話,情不自禁地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說得一點不假,他們被殘酷地壓榨,孩子們沒人照顧,沒有食品,稍微大一點,他們就被送去工作,在工廠裡,他們骨瘦如柴,生病,甚至死亡也無人過問。甚至連他們的父母親也不怎麼關心,因為生孩子是件極容易的事。對於窮人的家庭來說,孩子總是過剩的。

  雖然王源同情他們,但是當他能離開時他還是感到高興,他實在受不了窮人身上的臭味。甚至當他回家梳洗以後,當他遠離了他們,他覺得身上好像還殘留著這種氣味。雖然他換了外衣,在自己安靜的房間裡獨自看書時,他還是聞到這種氣味。即使去娛樂場,他仍無法消除這種氣味。在他摟著跳舞的女性的身上散發出的淡雅幽香中,在乾淨的精心烹製的食品散發出的誘人香味中,他還會聞到那些窮人身上的惡臭。這臭味好像無處不在,使王源總是不自在。他的潔癖使他做事總是不能全力以赴。因為任何東西都會有些細小的地方或因素刺激他的感官,使他掃興。儘管他為自己的過分挑剔而感到慚愧,但為逃避那些臭味,他的熱情被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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