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她的意思很明白,容不得王大含糊,而且她一直狠狠地盯著王大,王大緊張得直冒汗。他在開口之前,揩了揩他那光頭,隨後呷茶、咳嗽、吐一兩口唾沫,盡一切可能推遲發表意見,終於他發言了,吞吞吐吐,氣喘得很急。因為肥胖使體內增加了壓力,這些天來,他的嗓子一直沙啞。他說:「我收到我兄弟的信了,他說他已經定下了日子要給王源辦婚事,可我聽說王源不想結婚,我聽說……我聽說……」

  他不敢抬頭看他太太,也不敢看別人,只好一個勁揩頭上越來越多的汗。王源此刻對他恨得無以復加,他氣憤地想,他的生活竟要由像王大這樣的人來評議表態!他看到了王孟,王孟還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此時,王大在他太太的陰冷的目光逼視下,不得已很快地說:「不過,我覺得……我覺得……做小輩的應該聽話……國法規定……但是不管怎麼說……」老人的話忽然流暢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不管怎麼說,源,我的孩子,女人其實都是一樣的,結婚了以後你就知道了。我給你們校長寫封信,請他准你假不參加考試,最好不要讓你父親生氣,他可是個脾氣兇暴的人。再說,總有一天我們需要……」

  現在,他敢抬頭看他太太了,不管怎麼說,她吩咐他的話他都說了,於是他輕鬆地轉過頭,對他的長子說:「該你了,說兩句吧,孩子。」

  王的長子說的話正像一個長子該說的。他溫和地說:「我理解王嚮往自由的願望。年輕人都是這樣的。我也年輕過,也折騰,想自由戀愛、自由結婚。」他淡淡一笑,此時說話膽子比平常大些,因為他那厲害、漂亮的妻子不在場。她又要生了,這已經是第五個了。她因此惱怒不已,賭咒發誓地說以後要學外國人避孕的方法。因為她不在場,他看看他父親,笑了笑說:「現在我覺得好笑,覺得沒必要大吵大鬧。我父親說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尤其是結了婚以後。婚姻也是如此,結果都一樣,肯定會一樣。所以結婚的時候還是感情淡漠一點好,因為最終這種事總會叫人掃興的。同樣的道理,愛情也是不會持久的。」

  兩個人一付腔調,但除此以外就沒人說話了。有學問的太太沒有吭聲,在這兩個人面前說了又有什麼用?她把要為王源說的話都藏在心裡。年輕人已經溜走了,他們在另一個房間對王源提供建議。王盛認為這整個兒事情都非常可笑,他如此對王源說。他大笑著,用那白嫩的手把他的頭髮向下捋。接著,他又笑著說:「源,如果是我,我會置之不理。好在我的父母不會強迫我做這樣的事。別去理睬他們——按你自己的意願生活。也別說氣話,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你沒有必要回去。」

  愛蘭激動地叫了起來:「源!我們都是屬￿新世界的,別再去想這件事,你應該聽盛的。和我們一直在這兒生活,其他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這裡的一切足以使我們大家感到愉快,給我們的整個生活帶來無限樂趣。我發誓,哪兒我也不想去!我就在這兒,和大家在一起!」

  王孟一直默不作聲。待到大家靜下來以後,他才慢慢地說,語氣很沉重:「你們說得輕鬆,可事情沒這麼簡單,法律還是舊時代的法律,根據法律,『他不再自由』——無論他想什麼,說什麼,都沒用——意味著他失去了自由——源,你現在願意參加革命嗎?你現在明白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戰鬥嗎?」

  王源看著王孟,明白了王孟的憤怒和絕望。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在他自己的絕望的驅使下輕聲地說:「我願意!」就這樣,在父親親自操作下,兒子走入了敵人的營壘。

  現在,王源自語他可以把整個身心投入到拯救祖國的事業中去了。從前,他聽人說「我們必須拯救我們的祖國」時,他也激動,但他仍能自製,現在他知道了,明白了,早在他的童年時代,在他父親的那幢房子裡,當家庭老師如此教育他的時候,他感到了要這麼做的衝動,但也感到了迷惑——他願意為祖國做事,但不知做何事,他知道有敵人,但不知敵人在哪裡。

  在這所學校讀書,情況依然如此。他常常聽到王孟談起同樣的事情——如何去拯救國家,這是王孟唯一的話題。這些日子來,王孟很少看書,忙著參加各種秘密會議。他和他的同志們一直在策劃反對學校或城市當局的示威。他們舉著旗幟沿街遊行,高呼口號,他們反對外國敵人,反對不平等條約,反對市里和學校裡的規章制度,反對不符合他們自己願望的任何東西。他們強迫大家參加遊行,這個時候,王孟和他的夥伴們表現得像一個軍閥,他會對著不願去的同志大聲吼叫:「你不是愛國者!你是外國人的走狗——我們的國家受到敵人蹂躪的時候,你卻跳舞,玩樂!」

  一天,王源也被王孟這樣罵過了。但是,如果王孟言詞激烈地對待王盛,王盛會以一種輕鬆的態度一笑了之。因為王孟雖是年輕革命者的領袖,但畢竟是王盛的親兄弟,王盛是不會介意的。而王源同王孟是党兄弟,所以他盡可能地躲避王孟。對王源來說,此時最好的躲避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塊地,王孟和他的夥伴們絕不會想到王源會在田地裡工作。在這裡,王源是安全的。

  但此時王源明白了,拯救他的祖國意味著什麼,也清楚了為什麼王虎也是敵人。因為從眼前看,他心裡明白如不自助,沒有人能夠拯救他。拯救他的祖國就意味著拯救他自己,同時他也認識到他的父親如何成了他的敵人。

  他投身到了這個事業裡。他用不著表白自己的忠誠,因為他是王孟的堂兄弟,王孟又為他擔過保。王孟對他是放心的,他清楚地知道王源的憤怒。也知道對一種事業的純樸的激情正存在于像王源目前感受到的那種個人仇恨裡。王源的憤怒是持久的,他會痛恨老傢伙,因為他受到的壓迫格外久些。他會為國家贏得自由而戰鬥,因為只有這樣,他自己才能獲得自由。所以,很快王源就被允許參加一個秘密會議,會議的地點在一條街道盡頭的一幢老式房子裡。那街道彎彎曲曲。

  這條街道叫做妓女街,居住在那裡的全是窮人。來這裡的人也都是穿著寒酸的年輕工人。但是沒有人注意他們,因為誰都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王孟領著王源往街道的深處走。他對這地方的喊聲和喧鬧毫不留意,這裡是他常來的地方,假如哪個女人拉他的袖子拉得時間太長,他會甩開她的手,就像甩開一隻令人討厭的昆蟲一般。只有王源被哪個女人拉住不放時,他才開口說話。他會大聲說:「放開他!我們有了地方……」他繼續大步走去,王源走在他的旁邊,為擺脫糾纏而感到高興。王源從未來過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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