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九


  王源聽了這些話以後,感到渾身有了勇氣,有了一種越來越大的勇氣。這種勇氣幾乎足以使他敢於違抗自己的父親。但是,他的勇氣仍不夠強大,這個時候,他迫切需要愛蘭的無所顧忌。那天中午,當他回到家時,愛蘭正在客廳裡逗著一隻像玩具似的獅子狗,這只黑鼻子的小動物是那位姓伍的先生送給她的,她非常喜歡。她抬頭見到王源時,一下喊了起來:

  「源,我知道你的事情了,母親吩咐我同你談。我也是個年輕人,而且是個年輕姑娘,母親說你應該知道我的想法。嗨,源,傻瓜才會聽一個老頭子的話。他是我們的父親又怎麼樣?我們有什麼辦法?嗨,源,不僅僅是我,而且我的朋友沒有哪一個不這麼認為,現在是新時代,只有傻瓜才會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結婚!就說你不同意——他又能怎麼樣?他不可能帶著部隊到這裡來把你抓回去。在這個城市裡,你是安全的——你不是一個小孩——你主宰著自己的生活——將來你會按自己的意願來舉行婚禮。難道你要娶一個無知的、愚昧的甚至可能還裹著小腳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嗎?可別忘記在現在這個時代,我們新女性是不願意做小老婆的。假如你和父親選擇的女人結婚,就意味著你和她定了終身。拿我來說,假如我選擇了一位已婚的男人的話,我可是不甘願做人家偏房的。那他就必須把他的頭一個老婆打發走,不再同她一起生活,我必須是唯一的伴侶。我發過誓了。源,不只我,還有婦女會裡的其他人,我們約定寧可不結婚也不要做小老婆。你最好不要結婚。要不然,你不會輕鬆的。」

  愛蘭的話使他震驚。他覺得她說得對。他聽著她那因其溫柔和任性而顯得十分誠摯的言語,想著城裡許多像她這樣的姑娘。她那非凡的透著矜持的美麗容貌似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想起了那個愛他的姑娘,覺得慚愧。他和他的父親已經是兩代人了,他不能由著他的父親支配他的生活。

  在這種新的力量啟示下,他徑直走回房裡。在殘存的勇氣的支配下,他迅速地寫道:「父親,我是不會回家辦這樣一件事的。現在是新的時代,我有自己生存的權利。」隨後,他坐著想了一會,覺得語氣太硬了,他不敢想像父親看到這句話時的樣子。於是他又補上:「此外,學期快要結束,對我來說,現在回家很不是時候。我要是回家的話,就會錯過考試,數月的努力也就付之東流。所以,寬恕我吧,父親,雖然就實際情況而言是我並不想結婚。」信終於寫完了,寫得很規矩,首尾都很禮貌,很講究格式,但不管怎麼說信是寫完了,王源不放心,不肯把信交給傭人,親自跑去把信寄走了。

  信寄出以後,他感到充實和安寧。他不想回憶信的內容。回家的路上,他心悅神怡。走在來來往往的現代人中間,他變得更加堅定,更加充滿信心。毫無疑問,現在父親還要這樣做是荒唐的,是會被嘲笑的。王源這樣走在他們中間,心裡陡地滋生了一種安全感。這就是他的世界——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人都是自由的。沒什麼比這個更可貴了。王源忽然感到很輕鬆,他決定不去學校,他要自己放個假,去玩玩。在他旁邊的街道一側,有個裝飾華麗的娛樂場,在用幾種語言文字書就的廣告中,有一條寫著:今天獻映本年度最偉大的影片——《愛的方式》。王源轉過身,隨著人流朝大敞著的門裡走去。

  然而王虎並不肯罷休。很快他就回信了,而且寫了三封:一封給王源,一封給太太,第三封則寫給他的兄長。三封信以不同的方式談著同樣的事情,信不是他自己寫的,因而文字較前流暢。但恰恰就是這流暢,使信的內容顯得更加冷漠,詞句間流露著王虎的憤怒。在信裡,王虎說,定下的婚期是不能改的。如果王源因為考試不能回來,那麼就由他的堂兄代他舉行婚禮,代替他履行各種儀式。即使王源不在,婚禮也仍是算數的。

  看來王虎主意已定,他因為憤怒而格外冷酷。王源害怕起來。

  對王源來說,這件事確實太棘手了。因為根據當時的法律,王虎完全有權利這麼做,同王虎一慣的做法相比,這一次並不過分。王源很清楚他父親的為人和處事方法,所以一接到王虎的信,他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一點勇氣就煙消雲散了。他算什麼,一個勢單力薄的青年,能夠抵抗得了千百年來形成的習慣勢力麼?愛蘭的小狗跑了進來,用身體擦著他,鼻子一個勁地嗅聞。王源慢慢轉過身,走進客廳。對它毫無反應,小狗尖聲地吠叫了一兩聲。但王源毫無反應,他由著小狗一個勁地叫,自己找地方坐下了。

  但是,吠聲驚動了太太。她跑來想看看出了什麼事,而當她看到是王源時,心裡便明白了大半,因為她在此之前也收到了信,於是她勸慰道:「別怕,孩子。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麼就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吧。今晚我把家裡人找來,大家商量商量。你伯父畢竟是你父親的哥哥,他也許有辦法。」

  但是,當王源想起他的伯父——那個年老體胖、沉湎于享樂的老爺時,他一下叫出聲來:「不可能!伯父怎麼能說服父親!他有軍隊有槍炮,他已經習慣於別人服從他的意志了。對於這一點,又有誰比我更清楚?我看到過父親利用死亡的威脅強迫推行他的意志,我看到過千百次——甚至上萬次。大家都怕他,因為他有槍炮武器——我現在發現他是對的——只有像這樣的力量才能最終統治社會……」

  王源感到孤弱無援,抽泣起來。離家出走或是固執己見,現在都無濟於事了。

  王源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他聽從了太太的安排。總要努力一下才行。就在那天晚上,她擺了個家宴,吩咐所有的人都參加。大家都來了。宴會結束之時,太太說明了她的目的。大家都看著她,沒人說話。

  王盛、王孟和愛蘭也參加了,他們坐在下首,因為他們輩分小,而此次太太是按舊的風俗給大家排座位的,再說這次家庭聚會是為了議事。三個年輕人默默地坐著,沒人開口說話,做出很規矩的樣子。活潑的愛蘭已閉著嘴,可她大眼睛裡流露的嘲諷是無法掩飾的。王盛坐在那兒像是在想著其他什麼更令人高興的事情。其中,王孟是最沉默的一個,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他的臉繃得緊緊的,因為氣憤漲得通紅,但因不能說話而感到非常難受……

  率先發言自然是王大的責任,但是很明顯,他並不希望第一個發言。其實,王源並不指望他能幫他。王大所以不願首先發言是因為怕著兩個人,他怕他的兄弟王虎。王虎年輕時很凶。並且,他的開銷很大,都是他的二兒子供給的。二兒子過得很好,重要的是,二兒子是在王虎的地盤上。現在他的開銷更大了,他不敢得罪王虎。除此以外,他怕自己的老婆——他的一群兒子的母親,她已明確地告訴他應該說些什麼。在他們離家之前,她把他叫到房裡,說:「你不能和小孩子們站在一起,首先,長輩們應該一條心,其次,如果局勢有了變化,我們也許要靠王虎幫忙。我們在北方還有地,我們可不能不為自己考慮。再說,法律在你兄弟這一邊,他兒子應該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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