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八


  他接著咒駡了一通,咒駡那些生了這種兒子的母親。接著又取笑那些不如他自己健壯的人。很快他又高興起來,讚揚王源地裡的活幹得好,隨後他大笑,王源也跟著大笑,於是他們成了朋友。

  王源離開這個粗壯的人以及這塊聖潔的土地回家以後,便上床睡覺。這個晚上,他留在家裡,哪兒都沒去,他的頭腦是清靜的,他只是想做他的農事,讀他的書。那天晚上,他很快就睡著了。就這樣,田地給了他片刻的安寧。

  但這寧靜只是暫時的,沒過兩天,他又開始心神不定了。那姑娘的身影已經烙在王源的心上了。一天,他偷偷地轉過頭去看那姑娘是不是在教室裡。她在那兒,他們的目光在其他人的頭縫間碰在了一起。她熱切地、依戀地看著他。他馬上回過頭,卻還想著她。又過了一兩天,他在穿過門時情不自禁地說:「今天出去散步好嗎?」她點點頭,那雙深沉的眼睛盯著地上。

  那天,姑娘很矜持,很拘謹。散步時她離他很遠,話也很少。這本是王源所希望的,但他遠不如自己想像的高興,他竟有點失望。在他們走了一會兒之後,他便渴望她能觸摸他的手。分手時,他沒等到他一直渴望握住的手。他於是像受了欺騙似的往回走去,而心裡越是這麼想便越是感到氣憤。除氣憤外,他還覺得羞恥,他覺得自己還有正事要做,所以下決心不再和姑娘散步。那天,他寫了篇關於男人應如何潔身自好,如何為學業而奮鬥以及如何不與女性往來的文章。這著實使那位溫和的老先生吃了一驚。晚上,他千百次地自語,幸喜自己並不愛這位姑娘。以後幾天,他天天去地裡拼命工作,不許自己再想那個姑娘和她的手。

  大約是此事以後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用他不熟悉的小的方體字寫的。他的信不多,只有一位朋友會給他寫信。但這封信並不是那位朋友寫的,字並不潦草,很整齊。他打開信,發現這封信是他並不愛的這位姑娘寫來的——僅僅一張紙,短短的幾行,上面清楚地寫著:「我做了什麼使你不高興的事了嗎?我是一個革命者,一個現代的女性。我不會像其他女性一樣,我不會含含糊糊閃爍其詞,讓我明白地問你,我愛你,你會愛我嗎?我並不要求、也不在乎結不結婚。婚姻是一種陳舊的繃帶。但如果你需要我的愛,我願意給你。」最後,她把名字寫得又小又隱蔽,緊緊地擠在一起。

  王源第一次面對愛。他獨自坐在房裡,手裡拿著這封信,他現在必須思考愛,必須考慮這個愛可能意味著的一切。只要他同意,他馬上就可以得到一個姑娘、一個熱切地愛著他的姑娘。為什麼不呢?她是願意的。就在這幾個小時裡,他那青年的童稚開始消失。他開始變得成熟。他那身心已不再是少年的身心了……

  幾天之後,激情使他成熟,他已是一個成人,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但是,他無法答覆她。他既不能答應了她,要了她,也無法寫信告訴她說他不愛她。所以,在這種情感和心靈困惑的混沌狀態裡,他沒有寫回信,他在等待著自己拿定主意。

  王源的煩悶焦躁使母親都感覺到了。王源也感受到了母親的那種疑慮的神態。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他怎麼能對他的母親說,他氣悶是因為想要得到一位姑娘,但他不愛她,也不可能愛她?他於是聽憑這種鬥爭在心中自生自滅,但心情卻因此鬱鬱寡歡,就像有戰事時他父親的情緒那樣。

  鑒於王源的這種混沌的生活——既非無所事事但也無法集中精力,王虎突然專橫地作了一項內容毫不含混的決定,雖然王虎自己也不能肯定自己的做法是對是錯。自太太首次給他寫信以後,王虎好幾個月都不回信。他生氣,不過他並不告訴兒子他為什麼生氣。太太也不解釋,只在王源問起時說:「隨他去,既然不寫信,就說明一切平安。」事實上,王源非常樂意「隨他去」,他的頭腦被他的煩惱佔據著,很樂意暫時忘了父親。像現在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是,春末的一天,王虎又對他的兒子行使起管束的權力。他打破沉默,給他的兒子而不是給他的太太寫了封信。王虎親自寫了這封信,而不是像以往那樣由別人代筆。信裡只有寥寥數語,信中語氣嚴厲、直率,但意思卻十分明瞭。信中說:「我的主意未變。望回家完婚。日期定於本月三十日。」

  這封信王源晚上才發現的。他顯得疲乏但精神很好,身體幾乎是在合著音樂晃動。在這個晚上,他終於做了決定,決定接受姑娘的愛情。他甚至有了許多具體的計劃:明天,或許是後天,他會和她一起去她喜歡去的地方,做她喜歡做的事情——要不他至少也在玩味這樣的想法,即他或許會這樣做。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上面正放著王虎的來信,他很驚訝,王虎已經許久沒給他寫信了。他拿起信,撕開結實的老式的信封,從其中抽出信箋。他看著信,耳邊似乎清晰地響著老虎的吼叫,在他看完信之後,房間裡好像經過了一陣巨大聲響的喧鬧,又突然靜寂下來。他重又折好信,把它塞回信封裡,然後把信封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放好。王源坐下來,可是覺得窒息,於是又站著,然而還是喘不過氣來。

  他不能思考,他不知該怎麼辦,離父親指定的日子只有二十天了。於是,往昔孩提時的恐懼又在他的頭腦裡浮起。沮喪攫住了他的心。他不能反抗他的父親,並且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憑藉使人恐懼、愛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相應力量,他的父親總是隨心所欲地行事。小輩擺脫不掉長輩的管束。王源甚至覺得他應該回去,聽從他父親的安排。他可以回家完婚,住上一兩個晚上以盡小輩的責任,然後出走,從此再也不踏進家門。然後他可以按自己的想去做,找一個姑娘,可以和她產生愛情的姑娘,共同生活,他完全可以依據法律辦,那麼父親就不能再說什麼了。他思前想後了好一陣,然後上床就寢,但是怎麼也睡不著。他感到不寒而慄,他想到要使自己的身心屈從于父命,屈從于父親選定的、現正等著他的女性時,就好像要他贍養一個野蠻人似的。

  這件事使他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他跑去找他的母親,拍打她的房門把她叫醒。當她把房門打開以後,他一聲不響地把信遞給她,等在一邊看她讀信,她看著信,臉色變了。她想了想抬頭看看他,說:「你一定沒睡好,現在去吃早飯吧。沒胃口也要吃一點,吃了會舒服很多。我馬上就來。」

  王源安心了不少,他聽他母親的話坐到桌旁,早餐很豐盛。他強制著自己用餐。熱的早餐很快在他體內產生了熱量,他的情緒開始好轉,不再像昨晚那樣消沉。所以當太太來的時候,他看著她,說:「我真想不去。」

  太太也坐了下來,她邊吃邊想,然後說:「假如你真的這麼想的話,源,我會站在你這一邊。你自己的事應該自己拿主意。但是,他是你的父親。要是你覺得對他盡兒子的責任重於你對自己的責任,那麼就回到他的身邊去。我不會責備你。但如果你不想回去,那沒關係,就在這兒住下去吧,我會幫你的。不必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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