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他從未想過他理想愛人會是這樣的,嚴肅、認真、誠摯,總是穿著直統統的深藍或深灰色的旗袍,腳上穿著皮鞋,心思全集中在書本和事業上。事實上,他現在也並不愛她。

  但是,她卻愛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明白這一點的,但他確切地知道他明白。一天,他們見面後沿著河邊的一條街道散步。那時正是黃昏,街上行人極少,他們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就在一轉身的時候,他發現她在看著他。他們對視著。王源驚異地發現這目光飽含著一種深沉、強烈的依戀之情。她的聲音也變得和平時完全不同。她說:「王源,有件事我很想說清楚。」

  王源並不愛她。但王源一想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就激動起來。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聽見她繼續說:「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奮鬥,王源,你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但同時我也想把你稱做『同志』。我們需要你——你足足抵得上兩個王孟的能量。我們需要你的智慧,你的力量。」

  王源一下子明白了,至少他以為自己明白了,他覺得自己被蒙在鼓裡,他氣憤地以為,她同王孟是事先策劃好的,因而高漲的熱情一下子窒息了。

  但是,她此時又說了起來,月光使那聲音聽起來既溫和又深沉。「源,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王源感到頭暈目眩,無法呼吸,他不敢問她那個原因,怕這跟他想像的一樣,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於是轉過身來輕聲地說:「我該回去了……我答應過愛蘭……」

  她不說話了,於是兩個人往回走。但是,當他們分手的時候,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王源不知道是誰先伸出了手,他只知道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他們自己幾乎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更談不上事先曾想過要這麼做。事情發生了變化,和以前不一樣了。他心裡清楚,他們已不再是朋友——從現在起就不再是朋友,儘管他還不明白他們之間現在是一種什麼關係。

  那天晚上,他魂不守舍,當他和愛蘭在一起的時候。當他同這個姑娘聊天,跟那個姑娘跳舞的時候,他想著那個蒼白的姑娘,不明白她和別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差別。那晚,他第一次為了一位少女而輾轉反側、久不成眠。他現在久久地思念著的就是這一位少女。他想著她的眼睛,想著她在和他說話的時候,那冷漠的缺乏生氣的眼睛就會變得光彩照人。他接著又想起她那甜柔的聲音,其圓潤同她的嫺靜和冷漠完全像是兩碼事。但那確實是她自己的聲音。他苦思冥想,他希望他問了她另外一個原因,他後悔他當時的懦弱,他多麼希望所猜想的答案能由她那動人的聲音表述出來。

  但是,他卻不愛她。他自己很清楚地瞭解這一點。

  最後他又想起他們分手前的情景。兩人站在沒有路燈的街道的暗處,手掌對著手掌,那整個兒身體如同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動。受了阻礙的車夫罵了出來,他們彷佛受到了驚嚇,但是儘管如此,他們卻毫不介意。那時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默默無言,他也一聲不吭。大家的思想全集中在緊緊握著的手上。當他回想起他們緊握的雙手時,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雖然他明白他並不愛她。

  假如是王盛觸摸了這個少女的手,他要是高興的話就會微笑,但隨後便會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因為他曾多情地撫摸過許多姑娘的手。要是這個姑娘愛上了他,他也許會為此寫個故事或寫首詩,但他仍會把她忘掉。王孟也不會為這樣的事長久地受折磨,因為在他的事業圈子裡有得是年輕姑娘,並且這些青年男女都把不拘禮教和自由往來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他們互相稱做「同志」。王孟聽到的演講裡就有不少是關於男女平等和自由戀愛的。他自己也做過一些如此內容的演講。

  這些男女青年雖然嚷得很凶,但真實做卻很少。就像王孟那樣,他們是被事業而不是被欲念激勵著。事業使他們變得純潔,王孟則是他們中間最純潔的一個。王孟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看見了父親對欲望的毫無節制和兄長的恍惚神態,看到他們浪費了精力,損耗了身體卻一事無成。他把這一切都斥為和女人鬼混的結果。為了這個,他和女人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他聽演講,自己也進行演講,但他從沒碰過任何一個少女,他的精力和體力要為事業而奮鬥。

  同他們相比,王源的生活是單調的。因此,當這個姑娘的手碰到他那從未被女性觸摸過的手時,他對此便難以忘懷。當王源想著他和她的手時,他奇怪於她的手心火熱並有點濕潤。他難以想像她的手會給人那樣的感覺。想起她那蒼白的臉,想起她那說話時微微翕動的沒有血色且顯得冰冷的嘴唇,他曾經以為她的手應該是乾燥的、冰涼的、鬆弛的,反正絕不應是溫熱的。但是,他想錯了。她的手顯得既熱烈又依戀。她的手、聲音以及眼睛——所有這些都洩露了她內心的熱切。當王源開始想這個奇怪的既勇敢冷靜又靦腆害臊的姑娘的心會是什麼樣的時候,他躺在床上卻睡不著,渴望著——同時又懼怕著這種渴望——再握握她的手。

  儘管如此,當他最終進入夢鄉繼而又在這透著涼意的春曉醒來時,他依然覺得自己並不愛她。早上醒來時,他回想的惦念的,是她的手,而不是她的人,他不愛她。那天,他極其害羞,在學校裡一眼也不敢看她,也不敢在校園裡的任何地方逗留,一過中午便來到他的那塊地裡拼命地勞作,他借勞作排除一切念頭。他覺得土地比任何姑娘的手更富有意味。他回想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地躺在床上靜思默想,他為此感到害羞,並為父親不知道而暗自高興。

  不一會,農夫來了,他誇獎了王源的勞作,肯定了他的成績。他笑著說:「還記得你第一天鋤草的情形嗎?假如你今天還是像以前那麼做,蘿蔔都會同野草一起被你鋤掉了。」他微笑著,然後安慰王源說:「你是個好樣的,看看你手臂上的肌肉以及寬闊的後背就知道了。其他那些學生——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弱不禁風的人——戴著眼鏡,搖晃著細弱的手臂,嘴裡鑲著金牙,骨瘦如柴的雙腿插在洋褲子裡——我要是他們還不如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的好——那麼瘦!」農夫說著笑出聲來,接著又大聲說:「來,吸袋煙,到我門前來歇會兒!」

  農夫吸著煙,大著嗓門說他對城裡人的輕蔑——特別是對年輕人和革命者。他不聽王源的解釋,他粗聲粗氣地說:「那麼,他們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有自己的一小塊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牛,我夠吃了。假如當官的徵稅別這麼重,那就更好了。不過話說回來,像我這樣的人什麼時候都得繳稅。他們跑來說要為我做好事,可他們做什麼啦?他們一定是想得到什麼好處,可我有什麼嗎?我只有一頭牛、一塊地,那麼他們也許是要我的牛,要不就是想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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