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五


  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王源獲得了一種切實而秘密的滿足,這使他十分高興。這是一個秘密,因為他不能對任何人說他喜歡在田裡工作。作為一個年輕人,他甚至也為自己的這種愛好感到難為情,鄉下人是城裡人眼中的粗人、大笨蛋,為城裡人所不齒,因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感受講給王盛聽——雖然他和王盛在一起有好多話可以說。當然,他更不能把他在試驗田裡感受到的那種奇妙、深沉和切實的歡愉同愛蘭談論。他想他也許會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他稱為母親的那個人,雖然他們交談得不多,但兩人單獨相處時,這位太太常常會以一種十分嚴肅的態度,談及她喜歡做的一些事情。

  太太的時間全花在做一些不怎麼惹人注意的好事上。她不像城裡的許多太太那樣,傾心於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生活。這些事並不使她感到快活。愛蘭邀她去時,她也並不拒絕,但只是坐在那兒看看,顯得優雅而超然,彷佛她認為,這僅僅是一種應酬,事情本身並沒有多大意思。她真正的快活寄託在孩子們身上。她抱養了很多窮人遺棄的女嬰。她準備了一個房間,雇了兩個婦女當媽媽,她自己也每天上那兒去,教育那些孩子,並親自照看生病的和消瘦的。那間屋裡差不多已收留了近二十個棄兒。有時,她也同王源聊聊這事,說她為這事花費的心思,說她要把這些女孩培養成善良、誠實、自立的人,然後把她們嫁出去,嫁給那些可靠的人。

  有一次,王源同她一起到那間屋裡去。王源驚奇地發現,一到那兒,太太就不再是莊重、嚴肅的太太了。這是一間簡陋的房間,因為她拿不出太多的錢來,也不能為了這兒的緣故剝奪愛蘭的娛樂。然而,她剛一進門,孩子們就紛紛撲向她,叫她媽媽,她們扯她的衣角,拉她的手,熱切地顯出她們對她的愛。太太笑了起來,有點羞怯地望著王源。王源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因為他還沒有聽見她這樣大笑過。

  「愛蘭知道這事嗎?」他問。

  聽王源這麼問,太太突然又變得嚴肅起來,她點點頭,只是說:「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然後,她帶著王源在這間陋室參觀了一圈,儘管這兒的陳設相當簡單,但從院子到廚房都很乾淨,她對王源說:「她們一定要從小適應相對清苦的生活,因為她們將來都是工人的妻子。」接著,她又說:「在這些女孩中,如果我能找到一個適合我為愛蘭所制訂的計劃的人,哪怕只有一個……我就把她領到自己家裡去,親自撫養她。我想其中有這麼一個吧——不過還不怎麼確定……」她叫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過來,這孩子雖然不大,但看起來認真嚴肅。她很自信地走上前來,把手放在那位太太的手中,望著她,用脆生生的聲音說:「我來了,媽。」

  「這個孩子,」太太說,十分親熱地撫著女孩的肩,「有某種靈氣。她是我自己抱回來的。為了她,我才收拾了這個院子。她悟性極強,學習認真,誠實可靠,如果她能夠這樣保持下去,在一兩年裡我就要把她領到家裡去……好吧,梅琳,你可以去了。」

  女孩朝太太活潑、輕快地微笑,轉身走了,臨走時,她向王源投以深沉的一瞥。雖然她只是個孩子,但王源忘不了那一瞥,那是清澈、直率並帶有某種疑問的一瞥,而她無論對誰似乎都會這樣瞧上一眼的。

  王源覺得似乎有話要對這位太太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自己愛在田地上打發時光,田地使他覺得他和作物的根系有著某種連系,從而不會同許多其他的城裡人一樣,像無根的浮萍,飄浮在都市生活的表層了。

  每逢心神不寧的時候,王源就到他的那塊地裡去。無論寒暑,他都待在地裡,他不聲不響地工作,或是同農夫悠閒地談家常。這種工作和交談看來似乎無足輕重,但是當夜晚來臨、王源收工回家的時候,他胸中的煩躁就會蕩滌淨盡,田地給了他安寧,使他又可以讀他的書,愉快地沉思默想,或是心情舒暢地同愛蘭及她那些朋友在喧鬧、燈光和舞曲中消磨時光。

  春天的時候,王源的生命發生了重大轉折,而土地給了他足夠的安定,鎮定和根基。

  在一件事情上,王源同王盛和愛蘭差得太遠,甚至同王孟也差得太遠。這三個人在王源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氛圍中生活,他們在這個大城市中消磨著青春,城市提供了那麼多花樣供他們娛樂,牆上關於愛和美的圖畫,娛樂場所關於異國愛情的影片,跳舞廳裡美麗的女人,所有這些使青年們沉醉。

  關於愛情的故事書和詩集不再被人認為是不良讀物,大家可以公開閱讀。如今,那些外國的惹人討厭的東西打著藝術、思潮之類的幌子潛入中國,到處可以見到青年在閱讀這類書籍,研究這類書籍,但是,不管名目如何動聽,火把終究是火把,再古老的火種也會被點燃。

  傳統的道德觀念已經不能束縛男女青年們了。他們公然挽著手在街上走,這種做法已不像以往那樣被視為不軌行為。一個青年男子可以親自要求一個姑娘嫁給她,姑娘的父親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向法院控告男青年的父親,雖然在內地這樣的事還並不很常見,那只不過是因為惡習還沒侵蝕到這裡。當青年男女公開訂婚以後,他們就像原始人那樣自由地來來往往,他們耳鬢廝磨。常常年輕的夫婦們提前了婚期,才結婚就生了孩子。可他們卻若無其事,彷佛兩人還十分光彩似的。難堪的不是年輕人而是他們的父母,但他們也只能夠默然相對,暗暗傷心,盡力克制著自己,因為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新時代是一個被父母詛咒的時代,然而,新時代終究是新時代,誰也沒有辦法使它逆轉。

  在這樣的時代裡生活,王盛、王孟和愛蘭只知道自己是時代中的一員,而不管其他事。但是王源卻不然。王源是被舊的道德觀和對女性的憎恨的情緒哺育大的,因此王源從未夢想過女人,偶爾在睡夢中見到,醒來也會羞愧萬分,王源以為這是不潔的。他做各種事,使自己不再有這樣的念頭。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像所有的男人那樣體面地娶妻生子,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需要學習。他跟他的父親明白地說了,而且,他也確定是這麼想的。

  然而,今年春天,他夜裡常常被睡夢驚擾,並深深為這些夢境而苦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白天,他從沒想過女人,哪怕一絲一毫,但是一睡著,他的腦海裡就充溢著那麼多色情的意象,以至他夢醒後每每因為羞愧而渾身冒汗。他只有更加拼命地工作。工作使他的心清靜下來。他白天在田裡工作的時間越多,夜裡的夢就越少,覺也睡得越香甜,於是,他去田裡工作的興致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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