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愛蘭和那個男子親密的樣子,以及他看她時的目光,明顯地流露出他對她的美貌的反應。看到這一幕,愛蘭母親的臉上顯露出擔憂的神色。

  然後,像突然刮過了一陣風,這四個人一起走了。房裡只剩下母親和王源,母親直直地看著王源。

  「源,你不明白。」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他已經結了婚。我要王盛告訴我,起先他不肯,最後又覺得無所謂。他說,照現在的看法,如果這樁婚事是包辦的做妻子的又是個老式女人的話,他同其他姑娘在一起走走也無所謂。但是,王源,我總希望這並不是我的女兒!」

  「我會去的。」王源說。如今,他已經不去想這麼做合不合適了。既然太太要他這麼做,那他就去做。

  愛蘭和她母親同王源一起來到一家外國人開的店裡。一個裁縫為王源量了一下尺碼,並對他的身材打量了一番。她們選了兩塊料子,還給他買了皮鞋、帽子、手套以及外國男子穿戴的一些小東西。在購物和量身的整個過程中,愛蘭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邊說一邊笑,還時不時用她那雙閒不住的手東扯扯西拽拽,她這樣活潑弄得王源也靦腆地笑了起來。同時又感到從未有過的愉快。

  店裡的夥計也被愛蘭的那些話逗笑了,偷偷地望著這個那麼放肆又那麼漂亮的姑娘。愛蘭笑著樂著的時候,她的母親卻在歎氣。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如此努力地引人注意,怎麼能不歎氣呢?年輕的姑娘都是這樣的。當別人望著她時,她會不知不覺地去觀察他的眼光,如果發現那人正欣羡她的美貌(男人們通常如此),那她就愈發興高采烈了。

  王源改變了裝束。他原來一直是穿長袍的,但是,他也很喜歡西服。穿著西服,他走路覺得更自在一些。他還喜歡西服上的許多口袋,那可以用來放日常需要的許多小對象。他穿上新裝的頭一天確實很高興,因為愛蘭一見到他,就拍著手喊道:「源,你真漂亮!媽,你看!這套衣服多合身,那紅領帶多好看,我就知道紅色適合他。好了,我們到了——陳小姐,這是我的哥哥王源,我希望你們成為朋友。李小姐,這是我哥哥!」

  王源被愛蘭推在這麼一大群漂亮姑娘面前緊張得手足無措,只是站在那兒尷尬地笑著,他那漲紅的臉已和那條新的紅領帶顏色接近了。可是,王源心裡頭是高興的。愛蘭隨即就打開她的唱機,讓樂曲聲傳遍了整個房間。她拉住他,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然後握住他的手,教他跳舞。他聽任她的擺佈,心頭雖有點慌亂,卻覺得這樣很快活。王源學得很快,沒多一會,他就已經能跟得上拍子了。愛蘭見他學得快,也很高興。

  王源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他發覺這確實是一種娛樂。有時,他為自己血液裡產生的一種欲望感到羞慚,當這種欲望襲來的時候,他必須克制自己,他老是想把那些姑娘抱在懷裡,不管這個姑娘是誰,他一心只希望讓自己和她一起沉湎於這一欲望中。一直以來,王源沒和別的姑娘有過肌膚上的接觸。而且也不曾和姐妹、堂表姐妹以外的任何姑娘說過話,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摟著一個姑娘一起跳舞,這對他來說的確不是一樁易事。開始那第一夜,他是那麼害怕,唯恐兩條腿不聽使喚,走錯步子,當時他除了控制好自己的腳步外,無法想任何其他事。

  可是很快他就適應了,他跳得很好,同其他人一樣好。在聚集到都會的這個娛樂場所來的各個種族各個國家的人中,王源恐怕是唯一一個不自在的人。他是孤獨的,他感到自己的孤獨,儘管他的身體正貼著一個姑娘的身體,他的手握著的她的手。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姑娘們都差不多,她們都漂漂亮亮,都是愛蘭的朋友,都興致勃勃,而且都待他很好,於是他就摟住其中的一個跳舞。他克制著自己,讓自己的心在一種緩慢而甜蜜的文火中燃燒著,而不敢讓它一下子燒得太猛。

  在大白天,在使人清醒的課堂裡,王源一想到這些便感到羞愧,但他為自己開脫,說自己是聽從了太太的話在幫她的忙。

  事實上,他確實非常認真地注意著他的那個妹妹。舞會結束的時候,他總是同愛蘭一起走,從不送旁的姑娘回家。他之所以這樣認真,主要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如此消磨幾個小時是完全正當的,而且,愛蘭和那個姓伍的男的確實常常見面。每當蕩人心魄的樂曲響起,他摟著的姑娘和他緊緊貼著的時候,一種甜蜜的憂愁常常會襲上他的心頭,然而,只要他一看到愛蘭同那個姓伍的人踅入另一個房間,或是她想去哪個陽臺上涼快一下時,他就會把自己的事放在一旁,去找愛蘭,跟著她。

  當然,愛蘭不會一直容忍他這樣做。她常常顯出不高興的樣子,有幾次甚至生氣地叫起來:「王源,我希望你不要這樣死纏著我!你這麼大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別總是跟著我!」

  在這種情況下,王源常常是無話可說。他不能把太太同他講的話說出來,愛蘭也不會把事情挑明,雖然兩個人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好在愛蘭是個開朗的女孩,會很快忘了不愉快,又和王源有說有笑了。

  後來,她漸漸變得狡猾起來,不再對王源發火了。相反的,她常常是笑嘻嘻的,聽任王源跟著她,彷佛她需要他的這份友情。無論愛蘭去哪兒,那個小說家都在,現在他已經不去愛蘭家了。然而,在其他場合,無論是在公共場所還是朋友們中間,他總是在愛蘭身邊,好像他知道她在哪兒似的。王源留意著愛蘭,發覺他們倆在一起時愛蘭總是嚴肅的,這使王源困惑。有一兩回,他甚至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太太,其實沒什麼,但王源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同愛蘭跳舞的男子有好多。有一天晚上,他們一塊回家的時候,王源問愛蘭,為什麼她和那個男子在一起時顯得那麼嚴肅,她笑了笑,淡淡地說:「也許我不喜歡和他一起跳舞!」說這話的時候,愛蘭撇了撇她那漂亮的小嘴,彷佛在開玩笑。

  「那你為什麼還同他跳呢?」王源不假思索地插嘴問道。愛蘭聽了這話,調皮地笑了,彷佛這個問題很可笑。最後她說:「不能夠失禮,源。」王源雖然還有懷疑,但把這件事從頭腦中撇開了,可是,這事卻使他的歡樂籠上了陰影。

  還有其它一些瑣碎的小事影響著他。王源每次半夜裡從那些堆滿鮮花、美酒佳餚多得超出人們需要的、溫暖而燈火耀眼的房子裡出來時,就彷佛步入了他希望忘卻的另一個世界。灰暗寒冷的街頭,有很多乞丐和沒有生計的窮人,他們像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等客人散盡後溜進那些娛樂場所,鑽到桌子底下撿拾人們吃剩下來扔掉的食物。很快他們就會被僕役們攆出來。愛蘭和她的朋友們對這些人視而不見,她們關心的是自己的裙子和舞伴。

  然而,儘管王源不願意,他還是看到了這一切。後來,在夜晚的歡娛中,甚至在樂曲聲和舞步中,他也會想到那些乞丐和窮人。有時,這些人中的一個會向那些熟視無睹的、快樂的富人絕望地伸出手去,扯住一個太太的緞子旗袍。這時會有一個男人吼道:「把手拿開!你這窮鬼!你弄髒了這件衣服!」站在附近的警察聽見了就會沖過來,把抓住旗袍的髒手打開。

  王源見到這一情景就縮著身子,低下頭,匆匆地走過去。他的心裡很不好受,彷佛挨了打的受了傷的是他。在人生的這一時期,王源追求歡樂,他不願意看見那些窮人,但是,儘管他不希望見他們,他卻始終注意著他們的一切。

  除此以外,王源的生活還有另一面,那就是他的學生生活。在學校裡,王源對被愛蘭稱為詩人和革命家的王盛和王孟有了進一步的瞭解。在這兒,他們才是真實的。在課堂裡,在把大球拋來拋去的操場上,這三個堂兄弟全都忘卻了自身。他們能斯斯文文地坐在課堂上聽講,也會在課下粗野的玩笑,在學校裡王源終於有機會瞭解了他的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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