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但是,一天發生的一件事卻給了愛蘭調皮搗蛋的機會。有一天傍晚,王源準備去吃晚飯,當他從房裡出來時,看到母親在桌旁等他。愛蘭不在,屋子裡顯得很靜,王源對此並不奇怪,因為愛蘭常出去和朋友們玩時,他倆常常是單獨用餐的。但今晚王源剛坐定,太太就用平靜的語調開了口:「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幫忙,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沒打擾你,可是,我已經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我已不能請別人幫忙,所以只好請你幫我解決。」王源覺得很奇怪。因為母親向來是能幹自信、從容不迫的,會有什麼事做不到而找我幫忙呢?他從端著的飯碗上面望了她一眼,驚訝地說:「母親,你儘管說,我一定會盡力去做的,你對我如此關心照顧,比我親母親還好,我一定會去做的。」

  王源的話,使母親很快就說出了自己還思考憂慮的事。她緊抿著的嘴唇顫抖著,說:「是關於你妹妹的事。我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了我的這個女兒。因為她不是男孩,當初我就經受過痛苦。你父親出去打仗時,我和你母親已先後懷孕,而等你們出世後,你父親才回來。你父親從來不到我那邊來看我和愛蘭一眼。當時我很想你是我的兒子,也許這一點你沒法想像。我老覺得他有某種情感的動力——有一顆古怪、玄秘莫測的心,我知道,除你之外,誰也沒有獲得過他的心。我只知道他盼望有一個兒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恨女人。在他出門的那幾個月裡,我心裡常常想,要是懷個男孩就好了——我並不蠢,源,像大多數女人那樣——我父親把他所有的學問都傳授給了我。

  「我常想如果你父親因為我有點知識得到一些安慰,瞭解我一點,他就不會因為我生了愛蘭而冷落我和愛蘭。源,他打了勝仗回來,立刻就去看你鄉下母親懷裡抱著的你。愛蘭是個極漂亮的孩子,儘管我把她打扮得多男孩氣,多漂亮,你父親仍不會看她一眼的。因為愛蘭這孩子極其聰明,又比同齡兒童懂事得多,所以我一次次地藉故把她送到你父親跟前,或是自己帶她去他那兒,我認為他一定會好好地看看她。但是,他對所有的女性似乎都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戒心。在他眼中,她不過是個女孩。為此,我以女兒上學為由離開了他,這事我是下了很大決心的。我抱定宗旨,一定要讓愛蘭得到一個男孩所能得到的一切,盡我所能去衝破一個女人與生俱來所受的束縛。你父親除了寄錢給我們,是不會管我們的死活的。不過,我幫助你,只是為了你自己,我的兒子,並不是為你的父親。」

  王源從母親浸有深意的眼神中,瞭解了一切。從此刻起,他瞭解了她的生平以及思想。她是他的長輩,如此知情使他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是,她繼續往下說道:「就這樣,我為可愛而快樂的孩子愛蘭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我一直希望愛蘭有一天會有所成就,能繼承我父親的職業,當一名醫生。至少,她會成為我國新時代獻身婦女事業的某種領袖。就像我原本可以做到一樣,我以為我的孩子一定會博學多才,會成為偉人的。可惜我從來沒有獲得自己曾渴望得到的西洋學識。現在我翻翻她扔在一邊的學校課本,為書中有那麼多我永遠弄不懂的東西感到悲傷……現在我知道愛蘭她唯一的才能就是笑謔、嘲弄以及漂亮的臉蛋,以及爭得人心。她永遠不會成為偉人的。不會有什麼成就的。

  「她什麼事都不會盡心竭力去做,除了盡情地尋求歡樂之外,她什麼都不愛。因為她覺得她的友好會換來快樂,所以她是個很能友好待人的人,但她的友好缺少感情,深情。哦,我知道我的孩子的分量,源——我知道我自己造就的東西,我不會盲目相信別人的恭維。我的夢已經做完了。現在我能做的便是解決她的婚姻。她需要有人照顧她。她在這樣自由的環境中長大,在婚姻上絕不會服從我的選擇。她是個很任性的人,所以我擔心,她會隨便找個不適合她的人來。她甚至有些異想天開,有次居然想找一個白人男子,她覺得和這種人在一起,讓人們瞧著是一種榮耀。可現在我對這個倒不怕了,她已經轉變了方向,我怕的是經常跟她在一起的那個人。我信不過其他任何人,但又不能老跟在她身邊,所以,王源我想請你幫我去看看她晚上出去是否平安。」

  正當她母親娓娓而談時,愛蘭進了這個房間穿著一身準備晚上外出作樂的服裝,她身穿一件鑲銀邊的深玫瑰紅的長旗袍,腳上是一雙進口的銀色高跟鞋。那件旗袍是無領的,這是眼下最時髦的式樣,這樣她那孩子一般纖柔光潤的頸項全部露出來了,旗袍還是無袖的,這使她兩條美麗的手臂也都裸露在外面,她的手和臂膀雖纖細,卻不見骨頭,能見到的只是最柔嫩的肌膚。她手腕細得像孩子,然而卻像任何婦女的手腕那樣渾圓,手腕上還套著一個雕花的銀手鐲。在她兩手的中指上,都戴著銀鑲玉嵌的戒指。一頭捲曲的、像墨玉般烏黑光亮的頭髮飄拂在她那可愛的、化過妝的臉上。她一進門,便卸下那件柔白的毛皮製成的白斗篷。她微笑著顧盼著母親和王源,看得出她對自己的美很自信。並為此感到一種天真的驕傲。

  愛蘭覺察出王源和她母親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輕輕地發出一陣純潔而喜悅的笑聲。笑聲使她母親從凝視中回過神來,她平靜地問:「我的孩子,今晚你跟誰一起出去?」

  「跟王盛的朋友——一個作家——伍力揚,他的小說很出名的。」

  這個名字王源曾聽說過幾次——他用西洋手法寫的小說確實頗負盛名,描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的情事,這些小說很大膽,很豁得開,故事往往以死亡告終。王源還曾為偷看過他的小說而感到害臊,可是今天他還是很想見見這個人的。

  「有時候你滿可以帶王源一起去,」母親溫和地說道,「我同他說,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有時也應該同你們兄妹們一起,去尋找一點小小的樂趣。」

  「你是該這樣,源,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愛蘭笑著喊道,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著王源,「你要添些衣服,你可以脫掉長袍,穿上西服和長褲,跳起舞來更輕便些。我喜歡看你穿西服,明天我幫你去買東西,等你穿上西服,你會和別的男人一樣漂亮,一樣去跳舞了。明天我教你!」

  王源紅著臉搖搖頭,但當他記起太太的話,他記起太太對他的關心,覺得拒絕太不應該,而且那樣做也可以對太太有了回報。這時,愛蘭又嚷了起來:「如果不跳舞,那你幹什麼呢?你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我們都跳舞,因為我們是年輕人!」

  「跳舞確實是一種時尚,源,」母親像歎息似的說,「一種從西方傳來的奇怪的時尚,但我並不喜歡它。我無法認為這是明智的,或是好的,但它就是這麼回事。」

  「媽,你是最最古怪、最最守舊的人,但我還是喜歡你。」愛蘭笑著說。

  還沒等王源開口,門打開了,穿著西服的王盛和另外一個男子走了進來,那男的必定是那個小說家。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她的穿著和愛蘭一樣,只是旗袍的顏色是綠色夾金的。王源覺得現在的女孩都一個樣,都很漂亮,也都化妝,並且聲音也很清脆,無論痛苦或快樂都會發出小聲呼喊。因此,他沒朝那姑娘看,卻注視著那個頗負盛名的青年男子。

  他長得高大魁偉,一張寬大的臉盤又白又光潔,薄薄的紅唇,眼不大但烏黑有神,還配上兩條細而筆直的黑眉。王源覺得那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手,不停動著,手雖大,卻像女人手一般,手端很尖,手掌厚實柔軟,皮膚光滑,並有一股香氣。王源同他握手致意時,他的手彷佛在王源的手中融化了,暖暖地流淌在王源的指間,王源驀然間恨起這種接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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