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七一


  年輕人在家裡同長輩們在一起,永遠不會顯露出真正的自我,王盛和王孟兄弟倆也一樣。在家中,王盛客氣而冷淡,偷偷地寫詩,王孟卻老是不大耐煩,他喜歡晃著腿,或是敲打著桌面。這時,他母親就常常朝他喊道:「天吶,你總是毛手毛腳的,為什麼你不能像王盛那樣輕手輕腳地走路呢?」然而,當王盛很晚才從娛樂場所回家,第二天清晨不能按時起來上學時,她又會罵王盛說:「我早就說過,我的命苦,沒有一個兒子是中用的。你為什麼不能像王孟那樣,晚上規規矩矩地待在家裡?我從來沒見王孟在晚上打扮得像個洋鬼子,偷偷地溜到鬼才知道的什麼地方去。這是你大哥把你帶壞的,上樑不正下樑歪,你父親就不怎麼樣。說到底,這全是你父親的不是,我早就說過。」

  事實上,王盛從不跟他大哥在一起,他覺得低俗。王源見他常去愛蘭去的娛樂場,有時他也同王源以及愛蘭一起去,大多數時間,他帶著一個姑娘去。整個晚上,他就和那個姑娘在一起默默地跳著舞,沉浸在極度的歡樂中。

  兄弟幾個的生活方式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在這個大城市裡過得很好,王盛和王孟完全不同,本來他們之間的衝突應該比跟他們大哥的衝突還多,其實不是。在大哥和他們中間,原來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年輕時上吊死了,另一個給了王虎,所以大哥的年齡要比他們大許多。王盛和王孟相處得很好,這是因為王盛確確實實是個溫和的、樂呵呵的年輕人,他認為爭吵不值得,所以總是順著王孟。另外他們互相瞭解,王孟知道王盛常上某些地方去,王盛也知道王孟是一個地下革命者,有自己的秘密集會的地點,儘管這是一種迥然不同的事業,而且也更危險。兄弟倆都能為對方保密,不會向母親告密。慢慢地,他們和王源瞭解了,和王源也成了朋友。王源同樣是個能保守秘密的人。

  如今,王源在學校裡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因為他確實酷愛學習。他買了書,買了筆,天天帶著。至於那支舊毛筆,除了每個月用它給父親寫封信外,王源已經棄置不用了。書籍是最好的夥伴。他熱切地翻閱著那些乾淨的、充滿未知數的書頁,渴望把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印在腦海裡。他酷愛學習、十分刻苦。拂曉,他醒後即起身讀書,他對自己十分嚴格。現在,王源常常是一個人用早餐,因為愛蘭同她母親都不會起得像他那麼早。吃完這頓早飯,他就趕緊出門,穿過安靜的、行人寥寥的街道,差不多總是第一個進教室。如果有哪位老師來得早,王源就會抓緊這個機會向老師提問。碰到有某個教師不能來校上課的日子,他也不像一般同學那樣樂得享受一小時的清閒,他會抓緊這一個小時自修,學習新的東西。

  因此,對王源來說,學習是最愉快的娛樂。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各種知識,甚至包括獸類肌肉研究這類課程。他最喜歡研究植物的葉子、種子和根的內部構造,瞭解雨水和陽光如何對土壤產生影響,學習各種不同的作物該什麼時候下種,怎樣挑選種子以及怎樣增加收成。王源學得很多,很系統。王源覺得吃飯和睡覺太浪費時間,可又不能不吃不睡。太太留意到了這一點,雖然她不聲不響,但始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王源對此卻全然不知。為此,做飯時她總是儘量照顧王源的口味。

  王源經常見到他的兩個堂兄弟,他們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王盛和王源同班,他時常在課堂裡誦讀他寫的詩文,並受到大家的稱讚。王源總是很羡慕,希望自己的詩也能這麼好。而王盛卻十分謙虛地低下頭去,似乎他並不看重這種稱讚。要不是他那漂亮的嘴角常常顯露出一絲驕矜的微笑,不知不覺地洩漏了他的思想,人們還當真會這麼想。王源現在很少寫詩,他忙於吸收,忙於提煉,他覺得自己的思想還沒成形,他不容易抓住它們,使它們化為詞語的形式。甚至在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推敲,最後寫成之後,他那位頗有學者風度的老先生還常常說:「這詩很好,文字也不錯,可你要說些什麼呢?」

  一天,王源寫了一首關於種子的詩,他自己也無法確切地講出這首詩的涵義,只是囁嚅地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是說一顆種子,不僅僅是植物的果實本身這麼簡單,當它被種到地裡以後就發生了變化。在一瞬間,也許是在一個地方,種子變成了一種非物質的東西,變成了一種精神,一種能,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介於精神和物質之間的要素。假若我們在種子開始生長時能抓住這變化著的瞬間,理解這一變化……」

  「唔,不錯。」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他是老好人,架著一副眼鏡,眼下,他正透過鏡片凝視著王源。他教了那麼多年書,當然知道什麼是傳統意義上的好詩,用什麼格式,用什麼字。他把王源寫的那些詩放在桌上,推了一下眼鏡,又拿起邊上的一張紙,略帶沉思地說:「我想你心裡也不十分明確罷……哦,這首詩不錯,題目是《夏日漫步》,寫得極妙,我來讀一讀。」這是王盛那天寫成的詩。

  王源一聲不吭,把想法悶在自己肚裡,聽先生念詩。他很羡慕王盛的優美、敏捷的思路和純淨的韻律,然而,只是毫無惡意的羡慕,不是嫉妒,就像他承認王盛長得英俊一樣,因為王盛確實比他漂亮得多。

  可是王源永遠不能瞭解真正的王盛,人們只知道王盛總是笑容可掬,且有一種似乎有點謙恭的坦率,但沒有人能真正地瞭解他。王盛似乎十分謙順,然而這只是表面。有時他會來請王源看一場電影,但看電影的過程並不十分愉快。他記得起的只是在暗淡的戲院裡王盛的那張笑臉,和他那雙發亮的、奇特的橢圓形眼睛。王盛唯一一次說起他對革命的態度時說:「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永遠也不會成為革命黨人。我非常熱愛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只追求美。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美,絕不願意為任何事業而死。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出國去,因為那兒比這兒好得多,我再也不想回來了,我不願意為平民百姓吃苦,他們肮髒不堪,身上一股大蒜臭,讓他們去死吧,誰管他們?」

  王盛說這話時十分輕鬆。他們坐在金碧輝煌的戲院裡,望著周圍那些王盛裝的男男女女,這些人吃糕餅,剝花生,抽著外國香煙,王盛就是這些人的代表。儘管王源很喜歡這位堂兄,但因為他居然如此平靜地說出「讓他們去死吧」這樣的話,讓王源不寒而慄。雖然他不喜歡窮人,但他同情他們。

  王盛那天說的這些話促使王源進一步打聽有關王孟的情況。王孟和王源不常在一起說話,但是在同一個球隊裡踢球,王源很欣賞王孟結實健壯的身體和他在球場上的衝刺和騰躍。大多數人太瘦弱,衣服太多,跑得又太慢所以老是要丟球,要不就像姑娘那樣把球擲歪了,或是有氣無力地朝球踢上一腳,使球在地上沒滾幾下就停住了。但是王孟撲向球就像球是他的仇敵一樣,他用硬邦邦的球鞋踢球,球高高地飛向空中,以巨大的衝力落下來,然後又反彈起來。王孟的勇猛使他通過這項運動練就了一副強健的體魄,王源喜歡他的體魄,就像喜歡王盛的漂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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