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相比之下,王源的伯母是信仰佛教的,不吃葷菜,因此,她拼命查看哪些菜裡是有豬油的。她有自己的廚師,他能把蔬菜巧妙地製成各種各樣的肉食品模樣。因此,人們常打賭說它肯定由什麼東西製成,最終卻總是輸。姨太太在忙著做這做那,太太卻有點炫耀地說:「唉呀,這工作該是媳婦做的,可如今,這媳婦沒個媳婦樣了,不要媳婦也罷。」

  兒媳沒事一樣坐在那兒,神色很冷峻。姨太太是個很和善的人,很善於處理各種關係,因此,她和藹地說:「我倒無所謂的,太太,我喜歡忙忙碌碌。」

  正是她不斷忙碌才給這個家帶來了安寧。這位姨太太臉色紅潤,身體強健,她常為自己的孩子們繡花。她身邊常常帶著一些零星的緞子,以及剪得很巧妙的花鳥樹葉的紙樣,各種顏色的絲線。她的中指上始終戴著一隻銅頂針,戴慣了,以至常常忘了脫下來,於是她就尋找,疑惑不定,最後,她發現頂針依然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便發出一陣愉快的、孩子般的大笑,大家聽了也感到好笑。

  在和一屋人的吵鬧,孩子的哭啼、杯盤交錯的聲響相襯之下,那位太太顯得更加文靜、端莊。她有問才答,優雅地進餐,不過分留意吃的東西,她甚至對孩子也講究禮貌。愛蘭雖愛瞎鬧,愛捕捉笑料,但一瞧見母親溫和而嚴肅的眼睛流出的沉思莊重,就會安穩下來,不亂來了。不知怎麼的,這位慈祥和藹的太太坐在這群人中,所有在座的人都變得更為親切和彬彬有禮了。王源正因為看出這一點,才會為她是自己的母親而自豪,也更加地尊敬她。

  王源無憂無慮地住了一段日子,他從未夢想過這樣的生活。王源特別信任太太,因此事事服從她,他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她親生兒子。他愉快而又熱切地服從她,因為她尊重王源的意見、思想,每有什麼事必會很溫和地徵求他的意見,這使王源覺得,如果一開始讓他做選擇,他也會這麼做的。

  有一天早晨在她和王源吃早飯時,她說:「孩子,讓你父親知道你在哪兒沒什麼不好。如果你願意,我親自寫信給他,告訴他,你很平安地同我住在一起,絕不會受到傷害,而且,因為這兒是外國政府保護下的海濱城市,他們不會允許戰爭在這兒發生。我會求他替你解除這種婚姻,讓你自行選擇。我還要告訴他,你在這裡一切還好,並會在這兒念書,我會照顧好我的兒子的。」

  王源對父親還沒有完全放心下來。白天,當他在馬路上觀賞街景,在陌生的市民中擠來擠去時,當他在這幢潔淨而安靜的房子裡忙著讀他買來的書時,他會想起自己的任性,甚至想這樣喊出聲來:「我有自由自在生活的權力,父親不可以強迫他再回到家去。」然而,在無數個夜裡,在他因不習慣清早從街上傳來的嘈雜聲而醒來時的熹微晨光中,他又感到,對他來說,自由是不可能的。此刻,他覺得曾有的恐懼感又向他襲來,因此,他在心中又大聲呼叫:「我會待在這裡嗎?若他來帶我回去怎麼辦?」

  在此時,他已不再懷念父親的慈祥,已不再重視父親的病痛,只考慮父親不好的脾氣,覺得自己幼時的那種憂慮和恐懼感重又襲向他。

  在王源聽了太太那些話後,王源覺得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了,於是萬分感激地說:「這倒是幫助我的最好的辦法,母親。」在吃飯時王源覺的輕鬆了一些,因此任性的衝動又有了一點點表現,於是他說:「只是你的信要寫得儘量簡單些,因為父親的眼睛不是很好。但你必須向他說明一下,如果他還抱有希望逼我回去的話,我會永遠不回去,不再見他的。」

  見王源那種激憤的樣子,太太慈祥地笑了,她溫和地說:「當然,我一定這麼寫,但會寫得更客氣一點。」她所表現的平靜自信使王源覺得一點恐懼感也沒有。並且她對他就像對自己的骨肉。他只感到生活在這兒既安全又可靠,不再害怕,對於這種生活的各個方面,他不禁熱切地傾心嚮往。

  在軍營裡王源的生活很單調,在軍校時也一樣,一切都很簡單。小夥子們讀書,研究戰爭,有時也為某些事情發生爭執,儘管他們十分友好。他們可以和老百姓在很短時間內打成一片。然而,他們為了事業而受到約束。

  然而,在這個城市中,他覺得生活很豐富多彩,他變得熱愛生活,不想讓這些東西從他這裡溜走。

  王源就在這一幢房子裡,過著他所渴望著的那種愉快的生活。王源從未有過同其他孩子在一起嬉戲打鬧的經驗,也從未忘記過他的責任,如今,他找到了自己的童年,這一點還應歸功於愛蘭。他倆會有不動肝火的爭吵,會玩屬￿他們自己的這樣那樣的遊戲,弄得彼此大笑,使王源在笑聲中忘卻了其他一切。

  當初,王源由於心靈受束縛,不能自由表達情感,從不敢放聲大笑,只是微笑表示一下。長期以來,王源所受的教育就是凡事須有節制,行動要莊重、徐緩,表情要嚴肅、端莊,回答問話要考慮再三,因此,如今他對這個愛戲弄人的姑娘不知怎麼辦才好。愛蘭愛捉弄他,常學王源的那種嚴肅模樣,她的樣子惹得太太也禁不住地笑出來。最初王源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歡如此被人嘲弄,因為以前還沒有人這樣做過,但他也不得不笑出來。愛蘭不喜歡王源的嚴肅勁,王源不和她講搞笑的話,她是永不罷休的,不過她也會為王源說的趣話喝采稱好。

  一天,她喊道:「媽,我宣佈,我們的老夫子又變得年輕了!我們要使他重新變成孩子。我知道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該替他買些洋裝,教會他跳舞,這樣他就可以和我一起去跳舞了!」

  王源覺得人們所說的樂趣,未免也太有點不合實際,離譜了點。他知道,愛蘭常常外出尋求這種被稱為跳舞的樂事時,在夜間,他經過某幢華屋時,也看見人們在跳舞,但他往往把頭掉開,他覺得人們太過分了:一個男子居然把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摟得那麼緊,即使是夫妻,他們似乎也不能這麼公開做。愛蘭看出他的這種想法,反而更要教他跳舞。王源害羞地找藉口說:「我的腿太長了,絕對不能跳舞。」愛蘭說:「有些外國男子的腿比你還長,可他們照樣跳。有一天我和一個白人男子跳舞,我的頭剛到他的背心扣子,可他仍跳得很好啊,別為自己找藉口了,王源!」

  正當他羞於說出真正的理由時,她笑了起來,用纖細的食指在他臉上刮了刮,說:「我知道這是為什麼——你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會愛上你,而你是害怕愛的!」

  這時,太太柔和地說:「愛蘭……愛蘭……不要太無禮了,我的孩子。」王源有點尷尬地笑笑,事情很快也就過去了。可是愛蘭卻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她天天對王源喊道:「你別想躲開我,王源——我還是要教你跳舞!」愛蘭的很多時間就放在看戲,或看生動的動畫片上。幾乎每天下課回來,所做的事就是去做這些追求快樂的事。然而,就在她每天只遇見王源一兩回的這些日子裡,她也會和王源打趣說,她明後天就準備這麼做了,他必須做好思想準備去思考思考。

  王源不知道自己和愛蘭將來會怎樣,但他挺怕那些和愛蘭來往的漂亮而饒舌的姑娘們。而且,儘管愛蘭已將她們的名字告訴了他,並也曾向她們介紹說,「這是我的哥哥王源」,但他還是認不出她們。他覺得她們很漂亮,彼此也很像,她們的漂亮使他更擔心內心的那種神秘的東西,衝動,害怕它會使他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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