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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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話說得很響,好讓大家都聽見,事實上,這時村民們都已聚攏來看熱鬧了。然而,王源對這些人卻視而不見,聽了母親的話,他心裡就像一團亂麻。這些天來,他已確立了堅定的信念,絕不違心地離開這間房子,可是,父親若是真的快要死了,他又怎麼能拒絕他?然而,這是確實的嗎?這時,他想起父親熱切地伸出手去試圖借酒澆愁時,那雙手顫顫的樣子,便擔心這個消息是真的,兒子是絕不應該拒絕父親的啊。 王源母親的女傭人看出了他的懷疑,覺得有責任幫助女主人,也大聲地叫喊起來。她一面喊,眼睛一邊朝村民們那邊瞟,以顯示她的重要性,「喔,我的少將軍,是真的呀,我們差不多快要急瘋了,那些醫生也一樣!老將軍躺在那兒,快要斷氣了,如果你想在他死去以前見他一面,就必須立刻動身。我敢打賭,他已經拖不了多久了——如果他能夠活下去,我就死給你看!」村民們全都聚精會神地聽女傭人說話,聽說王虎快要死了,彼此間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目光。 然而,王源對這兩個婦人還是抱有懷疑,特別是他感到,在她們力圖使他回家的熱望中有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女傭人見他依然懷疑,便匍匐在他面前,將頭在夯實了的打穀場的泥地上亂磕亂碰,用裝出來的彷佛哭泣的音調大聲喊叫:「看看你的母親,少將軍——也看看我,儘管我只是個傭人——我們是怎樣懇求著你啊!」 她這樣叫喊了一兩遍後便站起身來,拍掉了灰布棉衣上的泥灰,得意揚揚地朝擁擠在那兒看得目瞪口呆的村民們瞟了一眼。她的責任看來已經盡到,便退到了一邊;來自豪門望族的尊僕,不消說是在這些平民百姓之上的。 但是王源沒有注意她,卻轉向他的母親。他明白,雖然他心裡忿忿然,但必須盡自己的責任。他請母親進裡邊去坐,母親照辦了。人群也跟在後面,繼續看熱鬧。然而,王源的母親對此並不介意,對於那些常常張著嘴巴看熱鬧的老百姓,她彷佛已經司空見慣。 她驚訝地環視著這間堂屋,說:「我還是第一次上這幢房子裡來呢。還在孩提時代,我就常常聽到有關這間屋子的種種神奇的故事:王龍怎樣發財,怎樣買了一個茶館裡的姑娘,這個姑娘又怎樣擺佈了他一陣子。是的,這些最最奇妙的故事在周圍一帶的農村裡從這家傳到那家,說她長相如何,吃的穿的又如何,雖然當時這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記得王龍那時已老了,而我還是個孩子。我至今記得當時人們還傳說,王龍甚至賣了一塊地,替她買了一隻紅寶石戒指,但後來又把地買了回來。我只見過她一次,在我結婚的那天——我的媽呀!——在她老死以前,她長得多胖,多醜啊!唉!」 她張開無牙的嘴大笑,樂呵呵地看了看四周。她的話既溫和又樸實,激起了王源瞭解真情的勇氣,於是他直率地問道:「母親,父親真的病了嗎?」 這一問使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於是她回答王源;那聲音通過無牙的齒齦嘶嘶作響,她一開口就不免會這樣,「他是病了,我的兒。我不清楚他病得怎樣,但他不願上床,一直坐在那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是不肯吃飯,現在他的臉黃得就像一條黃瓜。我發誓從來沒見過這麼黃的臉色。沒有人敢上去說一句話,因為他的火氣比以前更大,罵起人來也更凶了。如果他不肯吃飯,那肯定是活不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千真萬確的——如果他不吃,就不能活。」女傭人附和著說。她站在女主人的椅子邊,搖了搖頭,從自己的話裡體會到一種抑鬱的歡愉。接著兩個婦人一起歎了一口氣,神色莊重地偷偷瞧著王源。 王源這時已思考了一會兒,於是急不可待地開了口。他明白,如果父親真的病成那樣,他是必須回去的。但他總還是有點懷疑,而且心裡在想,父親說過的那句「女人都是蠢貨」的話確實有道理,「我會回去的。但是母親,在回家之前,你在這兒歇一兩天吧,我想你一定累了。」 在確證已使母親放心,並送她進了如今似乎已成為他自己的那間安靜的房間後,王源鬱鬱寡歡地退了出來。母親吃罷飯,他便把關於那幾個愉快、可愛的日子的回憶拋到一邊,又一次翻身上了馬;他把臉轉向北方,父親的方向,並重新懷疑起這兩個婦人來,因為他發現,她們在得知他決定回去時顯得那麼高興,而要是一家之主當真病危的話,她們是不應當如此高興的。 走在他身後的是二十來個他父親手下的士兵。一次,他聽見他們為一些粗話而哄然大笑,便再也忍耐不住,憤憤然轉過身去,對這幫緊跟在身後咭咭呱呱地談笑的士兵怒目而視。但當他凶聲兇氣地問他們為啥跟得那麼緊時,他們卻毫不退縮地回答:「少爺,你父親的心腹吩咐我們隨時侍候在你的左右,以防仇人乘機抓走你以勒索錢財,或是把你殺了。鄉野地方到處都是土匪,而你卻是你父親唯一的寶貝兒子呀。」 王源無言以對。他呻吟了一下,堅毅地將臉轉向北方。他居然想自由,這豈不是開玩笑嗎?他是父親的獨生子,是最沒有希望的——他的父親的獨生子啊。 那些看見王源走過的村民和鄉下老百姓,沒有一個不為見到他重新離開而感到高興,因為他們不瞭解他,或者根本不相信他,王源看得出,他們因為他必須歸去而大為滿意,這使那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帶給他的歡愉籠上了陰影。 王源很不情願地騎馬向前,在衛兵們的簇擁下來到父親的營帳門口。一路上,這些衛兵寸步不離;他很快就覺察到,與其說他們在防土匪,倒不如說是在防他自己,防備他在什麼地方逃跑。他好多次想沖著他們喊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不會從自己父親那兒逃走——我是自願回到他身邊去的!」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輕蔑而無言地望著他們,不願同他們講話,只是把馬騎得盡可能快。他的快馬是那麼輕鬆地跑在衛兵們的普通馬匹前頭;看著他們拼命催趕那些可憐的畜生,他感到一種帶著輕蔑的快感。然而,他明白,自己雖然還不能行走,但已經成為一個囚犯。如今,他再也寫不出什麼詩歌,因為他已看不到那片可愛的土地了。 在這樣騎著馬急匆匆趕路的第二天傍晚,王源來到了父親的住房門口。他跳下馬,驀然間感到筋疲力盡;他向父親通常睡覺的那個房間慢慢走去,對士兵和僕人們的偷偷注視毫不理會,也不回答他們的問候。 雖然眼下已是夜晚,父親卻不在床上,一個懶洋洋的衛兵回答王源的詢問時說:「將軍在大廳裡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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