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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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王源感到有點生氣,他心想,父親果然病得不怎麼重,這純粹只是一個騙他回家的詭計罷了。他痛恨這種詭計,因此不再害怕見到父親,想起在鄉下度過的那些快活而孤獨的日子,他對父親更是感到怒不可遏。然而,當他走進大廳見到王虎時,他的怒氣緩解了,因為眼前的情景告訴他,並沒有什麼詭計,父親坐在他那張舊坐椅上,雕花的椅背上披著一張虎皮,在他面前,則是一隻炭火熊熊的銅盆。他裹在一件蓬鬆的羊皮袍中,頭戴高高的皮帽,但看上去還彷佛冷得要死。他的皮膚像陳舊的皮革那樣黃,一雙眼睛被火熏得枯乾,黑沉沉地凹陷下去,臉上的毛髮不曾修過,又灰又粗。兒子進屋時,他抬頭看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去,望著炭火,連招呼也不打。 於是王源走向前去,朝父親鞠了一躬,說:「父親,他們告訴我你病了,所以我來了。」 然而王虎卻低聲咕噥道:「我沒病。那是女人們嚼舌。」他甚至沒向兒子看一眼。 於是王源問他:「你不是因為生病而派人來找我的嗎?」王虎依然咕噥道:「我沒有派人來找你。他們問我你在哪裡,我說:『讓他待在他待著的地方吧。』」他兩眼直直地望著下面的炭盆,把手伸在炭火掀起的熱浪之上。 這些話誰聽了都會生氣,何況是處於不敬父母的時代中的一個青年,王源很可能會就此態度強硬起來,重新出走,抱著他那新的任性的態度做他所愛做的事,可是他看到父親伸出兩隻手,那如同老人那樣的蒼白、乾枯的手,正顫抖著尋找取暖的地方,他就一句氣話也說不出口了。於是他想到——正像心腸軟的子女總會想到的那樣——在孤寂中度日的父親又重新變成了小孩,他需要別人像對待孩子那樣地對待他,不管他發多大的火,都應對他和和氣氣,不能粗暴。想到父親的這一弱點,王源的憤怒一下子消失了,他感到眼眶裡貯滿了不尋常的熱淚,要不是某種奇特而自然的羞愧感制住了他,他幾乎會大著膽子伸手去摸他的父親。於是,他只在父親身旁的一隻椅子上坐下,凝視著父親,默默地等待著,甚至耐心地等待著他再說什麼話。 此時他覺得自己是自由的,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懼怕父親了。他再也不會害怕這個老頭的怒吼、橫眉豎眼以及一切他常常用以嚇唬王源的詭計。王源已看出實情,這些詭計不過是父親使用的武器;他不知不覺間將它們當作盾,或是像一個人舉刀揮舞,卻永不打算讓它落在血肉之軀上一樣。王虎的心是被那些詭計蒙住了,而實際上他的心從來就不夠硬,不夠殘忍,不夠快樂,所以他成不了真正的大軍閥。此刻,一切都已明瞭,王源抬頭望著父親,開始不帶任何畏懼之心地愛上了他。 可是王虎對兒子心中情感的變化全然不知,依然坐在那兒沉思默想,彷佛忘記了兒子就在身邊。他長時間地坐著,一動也不動。王源發現父親氣色很壞,最近這些天,人也瘦得厲害,顴骨像岩石一般高高凸起,於是他溫和地說:「父親,你睡到床上去不是更好麼?」 再次聽到兒子的聲音,王虎就像病人那樣緩緩地抬起頭來,一雙枯眼盯著兒子呆呆地看了一陣子,又過了一會兒,他用嘶啞的嗓子很慢很慢、一字一頓地說:「為了你的緣故,有一次我沒有殺死該殺的一百七十三個人!」他抬起右手,打算像以往慣常做的那樣把它舉到嘴前,但這只手因自身的重量跌落下去,於是他就讓它垂在那兒;他依然呆呆地看著兒子,又對王源說道:「是真的,為了你的緣故,我才沒有殺他們。」 「父親,我很高興。」王源說,並沒有因這些人活著而感動萬分,雖然他很高興知道他們還活著;以一種孩子所特有的感覺,他知道父親是在取悅他,「父親,我討厭看見殺人。」他說。 「是啊,我知道,你總有點神經過敏。」王虎有氣無力地說,然後又陷入沉默,瞧著炭火發呆。 王源再一次思考該怎樣勸父親上床,因為他無法忍受父親的病容,他那張臉和乾枯下垂的嘴都表明他病得不輕。他站起來,走向蹲在門邊打盹的那個忠心耿耿的豁嘴老人,悄悄地對他說:「你能不能勸說我父親上床睡覺?」 老人一下子被驚醒,搖搖擺擺地站起來,粗聲粗氣地回答道:「我的少將軍,難道我從來沒有試過嗎?甚至在晚上,我都沒法勸他上床。他若躺下,過不了一小時又會起身,回到這個椅子上坐下,而我也只好坐在這兒,我困極了,睡得就像死人一般,但他坐在那兒,始終醒著!」 王源走到父親身邊,像哄孩子那樣地對他說:「父親,我也倦了,我們走吧,到床上睡覺去,因為我實在太累了。我和你一起睡,你知道我在身邊,有事就可以叫我。」 這時候,王虎稍微動了一下,彷佛就要站起來;但他仍然坐了下去,搖搖頭,不打算起來。他說:「不,我要講的話還沒有講完。那是一些其他的事——我一下子記不起來了——有兩件我一直盤算著要講的事。你去找個地方坐下,讓我好好想想。」 眼下,王虎說起話來還像以前一樣激動,王源感到他孩提時代那種找個地方去坐坐的習慣又抬頭了,然而,對於父親,他如今已不怎麼害怕,因此,一種拒絕承擔義務的聲音在他心中高喊道:「他算什麼,不過是個使人討厭的老頑固罷了。我竟然得坐在這兒,恭候他的脾氣!」他的眼睛裡流露出任性的神色,幾乎就要把這些話說出來。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出這一情勢,趕忙跑上前來,勸王源說:「讓他去吧,少將軍,既然他已病成這個樣子,不管說什麼,我們都得忍耐著點。」王源於是只得克制住自己的衝動,他害怕這時候反抗父親會使他的情況變得更糟,因為父親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反抗。他走開了,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已不怎麼有耐心了。這時,王虎又突然開了口:「我想起來了。第一件事是我必須把你藏在什麼地方,因為我還記得昨天你回家來時對我講的話。我必須把你藏起來,不讓我的仇敵看見。」 聽父親這麼說,王源禁不住叫喊起來:「可是父親,這並不是昨天……」 王虎向兒子投出憤怒的目光,並用兩隻乾枯的手擊了一下掌,喊道:「我清楚自己說什麼!回家來不是昨天的事嗎?你是昨天回到家裡的!」 於是,忠心耿耿的老人又站到王虎和他兒子之間,近乎懇求似的叫喊:「算了,算了……是昨天!」王源緊繃著臉,因為必須沉默而變得垂頭喪氣。這真是一件怪事,他先前對父親的憐憫就像一陣輕柔的微風,從他心頭一掠而過,父親向他投出的憤怒的目光比起這種憐憫來,在他的心裡激起一種更深沉的情感。他心裡產生了一種怨恨,他對自己說,他再也不會害怕了;為了避免害怕,他必須堅定不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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