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六〇


  如今,他每天可以看他想看的東西,在他和他見到的所有事物之間,已沒有什麼遮擋了。他可以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遠方,可以看到原野上東一個西一個綠樹環繞的小村莊;朝西邊望去,遠遠還可以看到烏黑的、鋸齒似的城牆襯著青瓷一般的天空。就這樣,他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或向遠處眺望,或去阡陌間散步、騎馬。他想,如今他才懂得了「家鄉」的含義。這一片田野,這泥土,這天空,以及那灰濛濛的、可愛的荒山,就是他的家鄉。

  王源起先已經習慣騎馬,他把它和步行看成同一回事。可是如今,無論他的馬跑到哪裡,農民們總是把眼睛盯著他。不認識的人見了他常常會這樣竊竊私語:「嘿,這可是匹軍馬呀,沒錯,牠從來就不會馱好人。」在兩三天時間裡,他聽到關於他的風言風語在傳播擴散。人們說:「這是王虎的兒子,他像他家裡的那些人一樣神氣活現,騎著高頭大馬到處閒逛。他來幹啥?一定是代他父親來察看田禾,估計收成,為打仗而盤算向我們攤派新的稅款的。」到後來,王源的馬騎到哪兒,哪兒的農民就先是怒氣衝衝地瞪著他,然後轉過身去,往地下吐口水。

  這種以吐口水表示輕蔑的做法起初著實使王源感到吃驚和憤怒,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除了自己的父親,王源什麼人都不怕,而且他慣于讓僕人們迅速按他的吩咐去辦事。但是,幾天以後,王源便開始思考這些農民為什麼感到如此壓抑,因為在軍校裡,他曾經學習過這方面的內容。經過這一番思考,他又心平氣和了,於是聽任農民們以吐口水的方式發洩心中的積怨。

  最後,他乾脆將那匹馬拴在柳樹下,開始步行了。剛開始走路固然有點難受,但不消兩天就習慣了。他把穿慣了的皮鞋撂在一邊,穿上了農民編織的草鞋。經過數月冬日的照耀,鄉下大大小小的路面都已十分乾燥,王源就喜歡腳踏在泥路上體會到的那種堅實感。他喜歡打他人面前經過,見到他人凝視的目光,自己彷佛就只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受詛咒和使人害怕的軍閥的兒子。

  在短短的幾天裡,王源懂得了愛自己的家鄉,這對他來說是從未有過的事。他是那樣自由,那樣寂寞,他的詩篇也已醞釀成熟,只等寫下來了。他甚至已用不著再字斟句酌,只需將腹稿訴諸文字即可。土屋裡沒有書和紙,只有一支舊毛筆,那也許是他祖父以前買來寫田契的。但這支筆還能用,於是王源用它和找到的一小截幹墨,把他的詩寫在堂屋的白牆上。老佃戶見了,既感到欽佩,又對這些他不認識的龍飛鳳舞般的字有點害怕。王源這次寫的是新的詩,已不單單是什麼寂寂的池塘柳絲飄拂啦,飄浮的雲、銀絲般的雨、瓣瓣落花啦之類玩意兒。新詩從他的心靈深處湧出來,不再圓潤悅耳,因為他寫的是家鄉以及他對家鄉萌生的愛。他的詩一度綺麗而空幻,宛如浮在他心靈表層的可愛的泡沫,如今它們不再那麼豔,而更多地充實著他為之奮鬥的某種意義;而且,也不完全知道為什麼,這些詩有著更粗獷的韻律和不穩定的調子。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王源伴著他那大量滋長著的思想獨個兒住著。他不知道他的將來會怎樣,他心中沒有任何清晰的圖景使將來變得足以辨認。如今,能夠在這個粗獷、明媚、美好的北方大地上呼吸,他就滿足了。在這兒,大地在沒有雲彩遮擋的太陽的照耀下光彩奪目,當太陽從湛藍湛藍的天空中傾瀉它的光華時,陽光也彷佛變成藍色的了。王源在這個小村莊的街上傾聽著人們的歡聲笑語;他常常混跡於路邊客棧前坐著的人群之中,聽他們聊天,但自己很少開口。他聽人說話的神態,就像一個人正在聽一種他雖然不懂,卻使他賞心悅耳的語言一般。他在寧靜中消磨時日,這兒沒有人談到戰爭,說的都是些鄉村閒話,誰家生了孩子,誰賣出或購進了田地,價錢如何,哪個小夥子或姑娘要結婚了,什麼種子該下播了等等諸如此類的新鮮話題。

  他在這方面的樂趣與日俱增,興高采烈的時候,就醞釀一首詩,把它寫下來,這樣他會心安理得一陣子。可是,他寫的詩中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在這些天裡他自尋快樂,可是他寫出的詩卻不快樂,帶有濃厚的憂鬱色彩,彷佛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股隱秘的悲哀之泉。他不知道這究竟為什麼。

  然而,他是王虎的獨養兒子,怎麼能這樣住下去呢?鄉下的人到處都在傳話:「有個又高又黑、怪模怪樣的年輕人像傻瓜一樣到處閒逛,他說他是王虎的兒子,王掌櫃的侄子。可是,像這樣的大戶人家的子弟怎麼會這樣獨個兒逛來逛去呢?他住在王龍的那間土屋裡,看來一定是瘋子。」

  這些話甚至傳到了鎮上王掌櫃的耳朵裡,那是他聽賬房間裡的一個老賬房先生講的;他氣衝衝地說:「這肯定不是我兄弟的兒子,因為我已好久沒見他,也沒聽說他的什麼消息了;我的兄弟如此放縱他的寶貝獨子,這可能嗎?明天我要派一個男傭人去看看,究竟是誰住在我父親佃戶的房子裡。我從來沒有代我兄弟答應誰住在那兒的。」他心裡暗暗害怕那房客是個喬裝的土匪探子。

  然而這個明天永遠不會來到,因為王虎軍營裡的人也已聽說了這一傳聞。那天,王源按他近來的習慣起身,站在門口吃面餅、喝茶,他的目光越過田野,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他看到遠處有人抬著一頂轎子,接著又看到一頂,轎子周圍是一隊士兵,從身上的制服看,他知道他們是父親的部下。於是他走進屋子裡,再也無心吃喝了;他把吃的東西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兒等待著,同時心裡十分痛苦地想道:「准是父親來了,我們會怎樣對話呢?」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孩子那樣穿過田野逃跑,可是他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這樣相遇的,他無法永遠逃開。於是,他提心吊膽地等著,強行抑制著他舊日的那種童稚式的害怕;他這樣等著的時候,東西一點也吃不下了。

  可是,當兩頂轎子抬近放下時,從轎子裡走出來的不是他父親,也不是別的男人,而是兩個婦女:一個是他母親,另一個是他母親的女傭人。

  王源這一下當真驚訝了,因為他很少見到母親,也不知道她先前已離開了家,於是他慢慢地跑出去迎接,並猜度著她的來意。母親倚著女傭人的臂膀朝他走來。她穿著得體的黑色服裝,滿頭白髮;她的牙齒差不多掉光了,兩頰陷了下去。可是她的臉上還泛著紅潤的光;臉上的表情顯得單純,甚至有點兒蠢,但看上去很慈祥。她一看見兒子,就像鄉下人那樣毫不掩飾地喊出聲來,因為她年輕時便是農村姑娘,「兒啊,你的父親叫我來告訴你,他生了病,快要死了。他說,他死之前你能夠立即趕回去,他什麼都可以滿足你。他要我對你說,他並不生你的氣,所以你儘管回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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