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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大地三部曲之三《分家》

  【一】

  王虎的兒子王源就這樣走進了他祖父王龍的土房。

  王源從南方回來同父親爭吵那年剛巧十九歲。那是一個冬夜,北風裹著雪片不時吹打著窗戶。王虎獨個兒坐在大廳裡,望著銅火盆中燃著的炭塊發愣。他喜歡這樣獨自思量,他一直巴望他的兒子,他的長大成人的兒子有一天會回來,率領著他父親的軍隊去打勝仗。打勝仗是王虎夢寐以求的願望,但這願望卻從來沒有實現過,因為年齡已不饒他了。就在那天晚上,王虎的兒子王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家中。

  他站在父親面前。王虎看見兒子穿著一身他從未見過的制服,這是一套革命黨人的制服,而革命黨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軍閥的死對頭。當這個老頭覺察到這一切時,就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兩眼瞪著兒子,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掛在身邊的狹長的快刀,打算像殺死任何仇敵那樣地把兒子殺掉。但是,這個虎兒生平第一次在父親面前發了脾氣,而在這以前他是從來不敢這樣做的。他扯開藍色的上衣,露出充滿青春活力的、黝黑而光滑的胸脯,用年輕人那種響亮的嗓門叫道:「我知道你很想殺了我——你就只有那麼點能耐!好吧,殺了我吧!」

  可是,這個年輕人雖然叫喊著,但知道父親絕不會殺他。他看到父親高高舉著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來,刀子往下輕輕地畫了一條弧線。他兩眼鎮靜地盯著父親,看見父親的嘴唇在索索發抖,彷佛就要哭出來似的,他看見老頭把手按在唇上,撫弄著,試圖止住嘴唇的顫動。

  就在父子倆面對面僵持在那兒時,那個從年輕時就開始侍候王虎的、忠心耿耿的豁嘴老頭進來了。他手裡拿著熱酒,那是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種安定的情緒而慣常準備著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在場的年輕人,而只看到他的老主人,當他瞧見那張震顫著的臉,瞧見那臉上的怒色驀然消逝時的微妙的轉換,不由得叫出聲來。他跑上前去,急急忙忙地為主人斟酒。於是,王虎便把兒子拋到了腦後,他放下刀子,用一雙索索發抖的手接過碗來,將它舉到唇邊。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那個忠厚的老頭便用那把白銀酒壺不斷地往他的碗裡添酒。王虎一邊喝,嘴裡一邊咕噥道:「再來一點……再來一點……」他已忘記了哭泣,同時也把兒子拋到了腦後。

  年輕人站在那兒,觀察著這一切。他注視著兩個老人,一個受了傷害,在熱酒的慰藉下又顯得熱切和孩子氣起來,而另一個則佝僂著身子斟酒,一張長著裂唇的醜臉因為顯示殷勤和親切而縮攏到一起。他們只是兩個老人,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他們的心裡也充滿著酒以及借酒澆愁的念頭。

  年輕人感到他自己被遺忘了。他那顆心,那顆剛才還劇烈而急切地跳動著的心,在他的胸膛裡一下子變冷了,他的喉嚨口繃得緊緊的,眼眶中霎時間充滿了眼淚。但是他絕不會讓眼淚掉下來。絕不!他在軍校裡養成的某種剛強現在正在支撐著他。他俯下身去,撿起他剛才扔到地上的那根腰帶,一言不發地走了開去。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走進小時候他那年輕的家庭教師常教他讀書的那個房間。後來,這個教師在軍校中成了他的隊長。在黑糊糊的房間裡,他在書桌邊摸到那把椅子,便坐了下去。既然他心裡那麼難受,就得讓軀體鬆弛鬆弛。

  現在,他感到他用不著對父親抱有如此強烈的畏懼感,也用不著對父親懷著那麼強烈的愛,可正是為了這個老頭的緣故,他背棄了他的同志,他的事業。王源的腦中一遍又一遍地掠過他父親剛才的那副模樣,也許現在他還坐在那個大廳裡喝他的酒呢。他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父親,覺得似乎無法相信這就是他的父親王虎。對於王源來說,他一直是既怕父親,又愛父親,儘管是很不情願地愛著。在他的內心深處,常常產生出一種對父親的隱秘的反抗感。他懼怕父親突然爆發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飛快地拔出身邊常備的那把狹長的、明晃晃的刀子的樣子。作為一個孤獨的小夥子,王源在夜裡常常因為夢見觸怒了父親而嚇醒過來,渾身冒汗。照理說他用不著如此害怕父親,因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這樣當真對兒子發火,可小夥子看過父親動輒就對別人發火或者像是發火,慣於用狂怒來作為統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夥子一想起父親發怒時那雙圓睜的、怒火燃燒的眼睛和索索發抖的連鬢鬍子,就不禁會在被子底下打冷顫。有一句玩笑話,一句半含懼意的玩笑話在人們當中流傳:「最好別去扯虎須。」

  然而,不管王虎多麼愛發怒,他還是很愛他的獨子,王源很清楚這一點。他清楚,但又害怕,因為這種愛也同怒一樣,是那樣熱烈、狂暴,使這個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軍營中,沒有婦人來平息他那顆暴烈的心。別的軍閥從戰場上隱退後,往往憑藉婦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邊卻連一個女人也沒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親遺產的、醫生的獨生女已在多年前遷到一個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並在一所教會學校中讀書。因此,對於王源來說,他的父親成了他一切的愛和畏懼的泉源,這種愛和畏懼的混合物像一隻無形的手,將他緊緊地抓住。因為害怕父親,又因為對父親那唯一的、專注的愛的瞭解,王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監禁著,心神受到了束縛。

  雖然王虎自己並不知情,他就是這樣緊緊地抓住了王源。這是王源從未經受過的苦不堪言的時期。這時候,在南方的軍校裡,他的同志們正站在隊長面前,為著這一新的偉大的事業起誓。他們要奪取本國政府的權力,打倒竊據統治地位的無能之輩,為受軍閥和外來之敵侵辱的平民百姓而戰,重新創建偉大的國家。在熱血青年一個接一個地以生命起誓的當兒,王源卻懷著對父親的恐懼和愛開了小差;事實上,父親恰恰是這些青年征討的軍閥。王源的心是在他那些青年同志一邊的。他心裡藏著許多有關那些勞苦大眾的苦澀的記憶。他記得農民們目睹他父親部隊的馬匹將他們那些上好的莊稼踏倒時所流露的神色;他記得,在某個村莊,王虎儘管是彬彬有禮地為部隊攤派錢糧,一個老農臉上還是表現出一種無望的仇恨和恐懼;他記得,在父親及其部下眼中,橫陳在地上的屍體完全算不了什麼;他記得水災和饑饉,記得有一次,他和父親騎著馬經過一條大壩,壩下全是洪水,壩上則是黑壓壓一片滿面饑色、孱弱不堪的男女,那些士兵毫無惻隱之心地驅趕他們,唯恐他們得罪了王虎和他的寶貝兒子。是的,王源記得所有這一切以及其他許許多多事情,記得親眼目睹這些情景時自己如何畏縮,如何痛恨自己是個軍閥的兒子。當他和他的同志們在一起生活時,他也是那樣恨自己;而他為了父親的緣故偷偷脫離了他樂意為之奮鬥的事業時,更是痛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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