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王虎不能殺兒子,儘管他有這個權,儘管他認為誰都會殺掉自己叛逆的兒子,對他來說那是公正的,但他仍不能那樣做。他控制不住自己隨時都會迸發的憤怒,用手把嘴遮住,另一手把劍重重地往花磚地上一摔,嘟囔著:「我太軟弱了,我一慣軟弱,不配做個軍閥。」

  看著父親坐在那裡,手捂著嘴,劍靠在胸前,兒子倒是異常地冷靜理智,他開口了,像是在跟一個老人講著道理:「父親,你們老人都不懂,你們看不到我們整個民族是多麼弱小,被人看不起……」

  可是王虎笑起來了,笑出了聲音,他大聲說,但手並沒有從嘴上放下來:「你以為以前就沒這種說法?我年輕時……別以為只有你們是年輕人……」

  王虎又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大笑起來,這種兒子從未聽過的笑聲刺傷了他的心,他忍不住爆發出來,他的父親也被他嚇住了。他突然叫道:「不要把我和你們混為一談,我們是跟你們不一樣的,知道我們怎麼稱呼你們嗎?你是個叛逆,一個強盜頭子,如果我的同志們知道你,他們會稱你為叛徒,他們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不過是個小城鎮上的小軍閥而已!」

  王虎的兒子一慣忍耐,這次爆發了。他看著父親,霎時間又感到羞愧,於是沉靜下來,脖子都紅了。他眼向下望,慢慢解開了皮帶,任它落到地上,子彈落地時劈啪作響,他再沒開口。

  王虎也一聲不吭,他呆坐在椅子上,手依然遮著嘴。兒子的話啟發了他,使他產生了一種力量。兒子的話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沒錯,他不過是個小城裡無名的小小軍閥。他無力地輕聲說著,像是已經習慣了:「我可從沒做過強盜頭子。」

  兒子的衝動已經消下去了,這時他只感到慚愧,他立即答道:「不,不是的。」他又不想讓父親看出他的歉意。他又說,「爹,我得告訴你,我得藏起來,我們部隊北上去打勝仗,這些年,老師把我訓練得很好,他是我的長官,他信任我。他不會輕易原諒我的,因為我選擇了你,我的父親……」他的聲音落了下去,眼睛飛快地朝父親瞥了一眼,眼神裡含有一股親切之情。

  王虎什麼也沒有說,呆坐在那裡,似乎什麼也沒聽見。兒子繼續說著,不斷地看著父親,似在懇求:「我完全可以藏到那土坯房子去的,即便在那兒被他們發現了,他們也只會當我是莊稼人罷了。」他似乎極力逗父親開心。

  王虎仍不說話,他不懂兒子說的「我選擇了你,我的父親」是什麼意思,他仍舊坐在那兒,回想著自己一生的困苦。突然,他似一個人從長久的混沌中清醒過來一樣,他看著兒子,就像他是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已不是他曾牽腸掛肚在夢想中勾畫的兒子。一個普通的農夫!看著兒子,他又感到一股強烈的失望,這和他年輕時被禁錮在土房時懷有的無可奈何的心境一樣。看來,他的父親,那長眠地下的老人,又一次用他那只滿是泥巴的手,搭在了他的兒子肩上。王虎瞟了兒子一眼,自言自語地說:「不配做個軍閥的兒子!」

  王虎捂著發抖的嘴唇,愈發控制不了自己了,只覺得好想哭。正在這時,豁嘴開門進來,帶來了一罐酒。酒剛剛燙過,還散發著熱氣和酒香氣。

  這個忠心耿耿的老人進門時像往常一樣望著主人,快步走上前來,往桌上一個空碗裡斟了酒。

  王虎終於伸出一直放在嘴邊的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是好的——又熱又醇。他舉著杯子輕聲地說道:「再來一點兒。」

  ——不管怎麼說,哭的欲望已被壓制下去了。

  (大地三部曲第二部《兒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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