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獨個兒待在他孩提時代住過的老屋的黑暗中,王源想起了他為父親作出的自我犧牲。對他來說,這段時間全然是一種浪費。既然父親對他的這一犧牲毫不理解和重視,他是多麼希望他事實上並沒有採取這一步驟啊。為了這個老頭,王源離開了自己的事業和同志,而他究竟關心過嗎?王源感到他這輩子被虧待了,曲解了。驀然間,他記起了父親加于他的每一個小小的傷害,記起父親怎樣強迫他丟下他正閱讀著的愛不釋手的書籍,出外觀看父親部下進行作戰演習,記起父親怎樣處決前來要求給養的部下。他回憶起許多這樣可憎的事情,不由得咬牙切齒地咕噥道:「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愛過我!他自以為愛我,把我當作他唯一的寶貝,但他從來沒有問過我究竟喜歡幹什麼;即使問了,如果我的回答違背他的意志,他也不會答應我,我說話得時時刻刻留神迎合著他,我從來就沒有過自由!」

  王源想起了他那些同志們。他們一定十分看不起他,而且,他現在永遠也不會有和他們共建偉大國家的福分了。他懷著一種反抗的心理喃喃自語道:「我壓根兒也不想進那所軍校,是他逼著我去的,去到那天知道的地方!」

  王源心中那種痛苦和孤獨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使他不得不盡力克制著自己。在黑暗中,他不斷地眨著眼睛,就像一個受了傷害的孩子那樣氣衝衝地自言自語:「不管父親是否知道、關心或理解,我本來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革命家!完全可以跟隨著我的隊長,可現在我沒有一個——一個也沒有哇——」

  王源就這樣獨自坐著,心頭淒苦、孤獨,悶悶不樂,沒有一個人來接近他。在這漫漫的長夜裡,居然沒有一個僕人前來看看他在幹些什麼。誰都知道他們的主人正在對兒子發火,因為父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不少人站在窗外窺視、偷聽,現在,自然不會有誰敢來安慰王源,把怒火招惹到自己身上。王源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冷落,不免愈發感到孤寂。

  他繼續這樣坐著,也不設法點一支蠟燭,或是召喚一下僕人。他把雙手迭放在書桌上,然後伏下頭去,聽憑悲哀的浪潮在心頭激蕩。但是,他最後還是進入了夢鄉,因為他畢竟那麼困乏,又那麼年輕。

  他醒來時,天已朦朦亮了。他連忙抬起頭,朝四周看了看;然後,他想起他曾跟父親吵了一架,感到心裡依然充滿著痛苦。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靠近院子的那扇大門邊,向外望去。院子裡靜靜的,空無一人,在微弱的晨光中顯得有點灰暗。風停了,夜裡下的雪也化了。門邊,一個守夜人正沉沉酣睡,他蜷縮在一個牆角下藉以取暖,他那副用來敲擊以嚇退竊賊的竹筒和敲棒則擱在磚地上。王源望著更夫的睡顏,想到偷懶是多麼惹人討厭,心頭又騰起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更夫的下巴鬆弛地垂落下來,嘴巴張著,露出了參差殘缺的牙齒;這個更夫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在不多幾年前,王源還是孩子時,常常在街頭集市上纏著他要買糖果、玩具等等。然而現在,更夫對王源來說只是一個年邁的、惹人討厭的人,一個對他少東家的痛苦毫不關心的人。是的,王源此刻對自己說,在這兒,他整個的生命是空虛的,於是他突然狂躁得試圖進行反抗。這種反抗並不是什麼新東西,而是他現在感知到的他與父親之間常有的那種暗鬥的總爆發,他甚至不明白這種爭鬥究竟是怎樣產生的。

  在王源的童稚時代,他的西洋老師常常用關於改造國家的革命言論來教育他,訓導他,鼓勵他,使他幼小的心靈整個兒被這些偉大、勇敢而美好的言詞點燃起來。然而,他的老師有時也會壓低了聲音,極其誠懇地對他說:「你必須利用這有朝一日會屬￿你的軍隊;你必須為了你們的國家利用它,因為我們絕不再需要這些軍閥。」這時候,他又常常感到胸中的火焰熄滅了。

  王虎對他雇來的人狡猾地教他兒子反對他的事毫無察覺。這個孩子可憐地望著他年輕的老師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聽著老師熱情的聲音,心裡非常感動,但有些話卻說不出來,儘管這些話已很清楚地在他胸中成形:「可是我的父親是個軍閥呀!」差不多在整個孩提時代,這孩子就這樣暗暗地受著折磨,但卻沒有人知曉,於是,王源變得嚴肅、沉默寡言,而且在情緒上顯示出一種同他年齡不相稱的壓抑感;因為他雖然愛父親,卻不能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自豪。

  在這個蒼白的黎明,王源被他所有這些年來的內心鬥爭弄得筋疲力盡。他有心逃開它,逃離他所知道的所有的鬥爭,逃離一切事業。但是,他能往哪兒逃呢?在父親的愛的圍牆內,他是如此地受著控制和束縛,他沒有朋友,也無處可以逃遁。

  這時,他想起一個地方。在所有那些爭鬥以及有關爭鬥的談論中,那是他所見到過的最寧靜的處所了。他從孩提時代起就去過那個地方。這就是他祖父王龍一度住過的那間小小的老土屋。王龍住土屋那當兒,別人稱他為農夫,後來他富了,造了房子,從田那邊搬了出去,於是別人開始叫他王財主。但那間土屋至今還靠在一個村莊邊上,另外三面則是寂靜的田野。王源還記得,離土屋不遠的一個高坡上是他祖上的墓地,那兒有王龍的墳,也有其他族人的。王源還知道他的兩個伯父王地主和王掌櫃就住在離土屋很近的城裡。

  王源心想,那間小小的老屋一定是安靜的,他可以獨個兒在那兒待著,因為王源記得,自從那個沉默寡言、臉色陰沉的婦人出家當了尼姑後,父親便讓兩個老佃戶搬了進去,屋子還很空。有一次,王源曾看見那婦人同兩個怪模怪樣的孩子待在一起,一個是現已死去的、有著一頭灰發的傻子,還有一個是駝背,他大伯父的三兒子,後來也當了和尚。王源記得,當他遇見那婦人時,就覺得她幾乎跡近于尼姑了,因為她一見他就把頭掉開,似乎不願意瞧任何男人。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對襟長袍,只是尚未削髮。可是她那張臉蒼白得如同下弦月一般,看上去實在像尼姑。她的肌膚很是柔嫩,緊裹著她那小小的骨骼。若不是走得很近,看到她臉上一些纖如髮絲的皺紋的話,你還會以為她很年輕呢。

  但是她已經走了。就那兩個老佃戶住在那兒,土屋裡空得很,他可以到那兒去。

  於是王源又踅回自己的房間,急切地想馬上離開。他知道他要去哪兒,他渴望著出走。然而他必須首先脫下討厭的軍服,於是他脫去它,打開一隻豬皮箱子,想找幾件他以前慣常穿的長袍。他找到一件羊皮長袍、一雙布鞋和幾件白內衣,便匆匆地、興高采烈地穿上身。然後,他躡手躡腳地牽出他的馬,悄悄穿過逐漸亮起來的院子,經過一個枕槍而睡的衛兵,出了院子。他沒有把門帶上,便跳上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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