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幾天觀察下來,王虎對於侄子在這片管轄區上的行徑勾當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了為何那身軍裝如此不合身。一日晴朗無風,太陽火辣辣的,他侄子脫去了上衣——他太熱了。他的腰帶胡亂系著,衣服都拖出來了。王虎冷笑著暗想:「我慶倖自己有個威風凜凜的兒子,不像我哥哥這個小子,他不過是塊商人的料罷了!」

  他對這個侄子的態度始終很冷淡,更不用說誇他了,只冷冷地說:「你替我掌管的兵都忘了怎麼用槍了,毫無疑問,他們得打仗了,你何不在明春帶他們去適應適應?」

  他侄子頓時嚇得直冒冷汗,他並不是害怕當兵,他還是能成為一個好兵的,只是要他帶兵根本不可能,士兵對他毫無畏懼感。他最喜歡現在這種生活。王虎見他那麼不安,暗自笑了,突然手拍佩劍高聲說道:「這些天我也看到了你的富裕和這城市的繁華,我兒子在南方可要花很多的錢,既然你們過得這麼好,我想是時候加稅了。那你就儉省些吧,給我多交一倍來。」

  他侄兒私下早與商人們商議過了,如果王虎要加稅,他就哭窮,歎苦經。他若能說服叔叔,他自己就能得一大筆報酬。他試圖裝悲哀歎氣打動王虎,可此時的他理不直氣不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王虎終於大吼道:「眼睛我還是有的,這兒的情況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即便拿出比老鷹還多的辦法敷衍我也是白搭。」

  外快賺不到了,他侄兒垂頭喪氣地向商人們講了實情,他們送來了申訴說:「除了您的這份稅,我們還得付市稅、省稅,況且您的稅已是最高的了,這樣下去,我們做生意的還有什麼錢可賺呢?」

  王虎抓住了這個使威風的好機會,先客氣了幾句,繼而沉下臉來:「你說的對,可我沒那麼好的脾氣,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王虎大殺了侄子的威風之後還把領軍之職交給他,這樣,他就保證了自己對該城及所有屬地的控制。

  做完了這一切,王虎安心地回到家裡過冬。他忙著派出偵探、制定計劃,夢想著春天進行新的征戰,他企圖趁著自己還未衰老之前幫兒子擴張領地。

  這個夢想佔據了王虎的頭腦。為了打發那個漫長又無聊的冬天,他一反常態竟老往家中女人們的住處跑。但那裡沒有他的位置,他那沒文化的老婆與幾個女兒同住,而王虎與她們無話可談。他只不過在那兒悶悶地獨坐一會兒,心裡只是感到她們是他的家眷而已。這些年來他老婆不在家中,而住在女兒念書的學校附近,他感到那有文化的老婆很古怪。

  有一次,她寄了一張她與女兒合影的照片給王虎,王虎凝視了一會兒。女兒很漂亮,有一張活潑的小臉,大膽地從照片裡望著他,她剪著短髮,眼睛烏黑。他對女兒的感覺是如此陌生,他知道在女兒面前他是沒話的。他又看看老婆,他竟一點也不瞭解她,即便在他晚上去她那兒住的那個階段也不瞭解。他長久地注視著她,她也望著他。像以前一樣他又感到十分不自在,在她面前他不再像他自己,他把照片拿開,自言自語道:「男人的一生是有許多比陪女人更重要的事去做的,我可沒工夫把精力花在她們身上。」

  他又硬起了心腸,認為自己光顧妻子們總共也沒有幾年時間,這是一種高尚品德,他也沒有為她們投入過真感情。

  到了夜晚,他時常孤單一人坐在火盆邊上。白天他總可忙一陣,但到了晚上,他們就留他一人在那兒,又黑又淒涼。每逢此時他會懷疑自己,擔心自己的年齡是否還能征戰,看著淒涼的炭火,觸景生情,悲哀地想:「也許從沒有人能隨心所欲。」過一會兒他又會想起什麼並說:「一旦一個人有了兒子,他的思想就被三代人佔據了。」

  豁嘴觀察著老主人,見他夜晚對著炭火沉思,白天對士兵漠不關心,任他們無所事事、為所欲為。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抱來了一罐好酒、一些鹹肉,讓他喝一盅,這個忠心的老僕人總能想法平靜主人的心,喝了酒,王虎果然清醒興奮了起來,過後也能入睡了。睡前他想:「我有兒子,我這輩子做不了的,他還可以做。」

  不知不覺中王虎的酒量增加了,他的那位老親信也很高興。如果王虎將酒罈推開,這老人就會真心實意地勸慰他:「喝吧,司令!別對自己太苛刻了,偶爾放鬆一下自己,圖點樂趣不也很好。」

  王虎也不想讓這位老親信失望,一般都不會拒絕。於是,即使在這種孤寂的冬天,他也可以安然入睡。酒後他會對兒子充滿信心,他意識到他們之間有差別,但從沒想過他的理想兒子不認同,他就這樣等著春天的到來。

  冬末的一個晚上,王虎在房中坐著養神,身子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酒在他身邊一個小桌上涼著,那把解下的劍放在酒的一邊。

  突然,院裡的一陣騷動打破了冬夜的寧靜,一陣腳步聲在院中停了下來。他半站了起來,雙手按著椅子扶手,弄不清那是誰的兵,不知自己是否在做夢。他還沒來得及再動一動,有人跑了進來,十分激動地說道:「是小將軍,您兒子來了!」

  由於為了去寒王虎喝了不少酒,一下子他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他把手放在嘴邊,喃喃地說:「我夢中還以為是敵人來了。」

  他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穿過大門來到院子裡,那有好多人,院子被火把照得通明,他看到了兒子。他已下了馬,正站在那兒等著,看見父親他鞠了一躬,並露出陌生的、半敵意的眼神。不知是天冷,還是眼神的緣故,王虎打了個寒顫,他裹了裹衣服,有點遲疑,詫異地詢問:「你的老師呢?你怎麼來了,兒子?」

  那青年答著,嘴角幾乎一動不動:「我們已經分手了,各走各的路。」

  這時王虎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可當著那麼多士兵的面,他不好多說。他轉過身去叫兒子跟他走。到了房內,王虎叫退了所有的人,他與兒子單獨留下了。他們倆個都站著,王虎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著兒子。終於,他慢吞吞地問:「你穿的是什麼怪軍裝?」

  兒子抬起頭,聲音不大但卻十分堅定地答道:「這是新的革命軍的軍裝。」他用舌頭舔舔下嘴唇,站在父親面前等著。

  王虎立即看清了兒子的立場,也明白了這套軍裝正是傳言中人民戰爭的軍服,他喊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突然坐了下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上,憋得慌。他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這是那次六人事件之後他第一次那麼生氣。他握住那柄劍,像以往一樣狂吼著:「這軍隊是我的敵人,因此你是我的敵人,我應該殺了你——我的兒子!」

  說著,他喘開了。這一次,他的怒火來得突然、來得奇,使他感到非常難受,他不由自主地一個勁兒喘氣。

  這時的兒子已不像小時候那樣膽小怯弱了,他沉靜、固執地站著,雙手解開了外衣,在父親面前敞開胸懷,帶著深深的痛苦說道:「我知道你想殺掉我,那是你的老一套。」他眼盯著父親,麻木地說道,「那就殺吧。」他站在那裡等著,燭光照在他那堅毅的臉上,他的面容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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