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王大是地主,可地主歸地主,為了賣地,這個地主也並不好當。他這麼個軟弱的人也會罵人、吵架。他恨他的土地,就拿給他種地的人出氣。他不光為土地恨他們,因為負擔太重,他還得為家計發愁,更令他苦惱的事是,他的佃戶們故意拖欠地租,那可是他父親傳下來的收入呀。因此雙方的關係變得越來越僵,佃戶們一看見他便仰臉望天說道:「鬼出來了,一定有雨!」

  不僅如此,他們還常辱駡他:「你就不能多向你爸爸學習學習嗎?雖然他很有錢,但有一顆善良的心。他沒忘了他也和我們一樣受過苦,他從來不逼租,災年還不收租。你從沒吃過什麼苦,因此心腸這麼壞。」

  在這種艱難的日子裡,人們的這種仇恨情緒更顯突出。晚上大門關了以後會有人來敲門,躺在臺階上呻吟:「你們吃著大米,還用米做酒,可我們呢?飯都沒得吃!」好些人路過時會大叫,甚至白天也喊:「我們要與這些闊佬們拼命,奪回他們從我們這兒搶去的東西!」

  起初弟兄倆並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後來就雇了城裡的兵站崗,把閒人都趕開。以後城裡和鄉下的許多有錢人都被搶了,無數強盜乘火打劫,他們窮凶極惡,所到之處無一倖免。王龍的這兩個兒子還算安全,這家的媳婦可是本城警察局長兼部隊司令的女兒,軍閥王虎又離得近,因此,在王家大院前人們還不敢放肆,哼嘰幾句也就算了。

  人們憎恨他們,但還沒到搶他們的土房子的地步。水漸漸退了,那房子在小山上露出來,梨花和那兩個殘廢人在那兒安全地過了冬。人們知道她善良,也知道她從王家要了糧食,於是很多人都劃著小船、撐著盆到她那兒去,向她討東西吃。一次,王掌櫃去她那兒說:「現在時局不安全,你得搬進城去住在大院裡。」

  梨花搖了搖頭平靜地答道:「我不怕,我不能走,我走了,那些靠我施捨的人該怎麼辦?」

  冬天的天氣越來越冷,她也開始動搖了。有些人走投無路,饑寒交迫,住在船裡在結了冰的水面上停著或窩在樹頂。梨花還養著那個傻子和駝背,他們實在看不過去。手拿著她給的東西,當著她的面也不顧忌什麼嘴裡叨咕著:「壯漢子和活著的健全孩子都餓著呢,還把糧食給那兩個人,簡直就是浪費?」

  越來越多的人這樣責備她,梨花也開始猶豫是否該把那兩人送到城裡去,不然說不定哪天他們會給人殺了,因為他們還要吃啊,她保護不了他們。那可憐的傻子,都五十二歲了,可還像個小孩。一天,她突然死了,那天她像往常一樣吃了飯,又拿塊布玩,她在門外遛著,一下子掉到水裡去了。她經常在那兒坐的,不懂那不是幹地。梨花趕上去時,她身子已經濕透了,冷得發抖,回來就凍病了。梨花非常細緻地照料她,可她還是在幾小時之後離開了人世。跟她活著時一樣,死時也一無所求。

  梨花托人向城裡帶消息,向王大要一口棺材。既然王虎也在,弟兄三個就一起來了,王虎還帶著兒子。他們看著傻子入了殮,她這輩子頭一回顯得嚴肅、聰慧,死神給了她一副莊重的面容。她的神情給悲痛的梨花帶去一絲安慰。她平靜地自語道:「死神治了她的病,使她變聰明了,她現在跟我們一樣了。」

  幾個弟兄沒有為傻子舉行葬禮。王虎把兒子留在土房裡,自己坐著船和哥哥們、梨花、一個佃戶的老婆和一個工人到另一塊高地上的祖墳去了。傻子被他們埋在一塊低地上,但還是在土圍牆的裡面。

  做好了這一切之後,他們回到了土房前,準備回城。王虎看著梨花,第一次跟她說了話。他沉靜地、冷冷地說:「你現在有何計劃呢,太太?」

  梨花把頭抬了起來,她的頭髮已變灰白了,臉也不再那麼細嫩了,她鼓足勇氣開了口:「我會按照我先前的承諾——待這孩子死後就去這附近的尼姑庵去,那兒的尼姑都準備好了,這些年我跟她們住得近,我已經許了好多願,那些尼姑認得我,我在那兒會過得很好。」她又對王大說:「你和你太太已經把你們這個兒子安排好了,他的廟跟我的挨得很近,我還必須處處照看著他。我已經老了,老得能當他媽了,他總是生病發燒,我會去照顧他的。每天早晚和尚和尼姑都會在一塊兒念經,我就算不和他說話,每天總能見他兩面吧。」

  那個圍在梨花身邊轉的駝背引起了弟兄三個的注意,他曾和梨花一起照顧那傻子,現在她死了,他顯得很呆滯。他們看著他,他勉強笑了笑。王虎有些感觸,他自己的兒子那麼高大,正站在一旁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這陌生的一幕。見兒子對那個駝背顯出同情的樣子,王虎和藹地說:「我祝福你,可憐的孩子,要是你行,我會像帶走你堂哥一樣帶你走,也會像對他一樣對待你。我會給寺廟和你都加些錢。夫人,錢是萬靈的,我敢保證,廟裡也不例外。」

  梨花主意已定,慢條斯理地答道:「我自己什麼也不缺,也不帶什麼。尼姑們瞭解我,我也瞭解她們,我的東西也是她們的,我和她們同甘共苦。可我得給這孩子帶些東西,這會對他有所幫助的。」

  她言外之意是對王大表示不滿,他和駝背的娘商定的給兒子的費用少得可憐。他沒做聲,坐下等著弟弟們,那笨重的身體看上去似乎連再起來都困難。王虎仍盯著駝背看,又對他說:「你還是不願放棄去廟裡的念頭,不考慮一下其它地方嗎?」

  那小子先還貪婪地望著他那高大魁梧的堂弟,這時才把眼睛移開,垂下頭,看著自己短小、彎曲的身體,不慌不忙地說:「是,看我這個樣兒。」過了一會兒又費勁地說,「這駝背也許能被和尚的袍子遮住吧。」

  他忍不住又轉臉去看堂弟,驀地,他好像受了刺激,連那鍍金寶劍也看不下去了。他低下眼睛,轉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天晚上,王虎回到哥哥家,按照習慣到兒子的房間監督他睡覺,發現兒子還醒著。他問父親:「爹,那房子也是我爺爺的嗎?」

  王虎奇怪地答道:「當然,那還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呢,後來這房子蓋了才都搬過來。」

  那孩子眼朝上看,頭枕在手上,看著父親,熱切地說:「我希望能住在那蓋在田裡的房子,就像那間土坯房一樣,那麼安靜,有樹,還有牛。」

  王虎顯得不耐煩答道,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麼,兒子畢竟沒說什麼不甚得體的話:「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我小時候就在那兒,每天那麼無聊,我時刻都想著離開那兒。」

  可是兒子沒有因為父親的一句話就放棄那念頭,又說:「我喜歡那樣——我就是喜歡那樣!」

  兒子顯得很動情,王虎有點生氣,便站起來走了。那天晚上,兒子做夢了,在夢裡那土房子就是他的家,他就住在田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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