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二十七】

  王虎時常後悔:當時應該把兒子留在家裡,但,他實際上還是不敢這樣做的,他怕有人因為那次六人事件而鬧事。他既怕兒子死掉,又怕帶兒子去哥哥們那裡,那兒的年輕人太嬌嫩了,生意人又沒命地愛錢。他再三囑咐兒子的老師和親信豁嘴,叫他們寸步不離小主人,又派出十名老兵日夜守護著兒子。他要求兒子每天都要讀書,就像他在家裡那樣。可他不敢對兒子說:「兒子,你不能去有女人的地方。」他不知道兒子轉過這種念頭沒有,這麼多年來,他讓兒子和自己住在一起,他的身邊除了母親和姐妹之外,沒有任何女性。近年來他根本不許兒子單獨出門,連偶爾去看望母親也派衛兵跟著。

  出於嫉妒,他嚴格地約束著他兒子的舉動,這種嫉妒比其他人對所愛女人的嫉妒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顧慮重重,王虎還是很高興能與兒子並肩騎馬來到他哥哥家中。他很高興,他的裁縫給兒子做的外套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樣。兒子佩著鍍金的紐扣和肩飾,穿著洋式衣服,戴著和父親一樣的有標記的帽子。兒子十四歲生日時,王虎甚至派人去蒙古買回兩匹酷似的馬,其中一匹稍小些。兩匹馬一樣那麼強壯,又都呈黑紅色,牠們的眼睛是白的,不時滴溜溜地轉動著。因此父子倆連坐騎都是一樣的。街上的人們忍不住停腳讚歎:「看老帥和小帥那爺倆像得就似同一個人的兩顆門牙一般。」王虎頓時心花怒放。

  他們騎著馬來到王大的院子門口,兒子下意識地像父親一樣跳下了馬背,手按劍柄,靜靜地同父親並肩走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酷似父親的動作。王虎被迎進了哥哥家,哥哥和侄子們聽說他到了都前來問候。見他們用羡慕的眼光讚賞地打量著他的兒子,王虎心裡就像饑渴的人喝了美酒一樣舒適。在他逗留的那段日子裡,他關注地觀察他的那些侄子們,迫不及待地想從他們身上證實兒子的優秀。他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自豪。值得王虎自豪的地方很多。王大的長子現在已美滿地成了親,尚未生子,夫妻倆與父母住在一起。大侄子已長得頗像父親,肚子圓了起來,優美的身段開始發胖,也帶著疲倦的神色。不過他確有煩難事,他媳婦與婆婆相處不睦。媳婦不是很傳統的類型,在老人眼裡很沒規矩,他的丈夫試圖勸說她,但她並不接受:「什麼?難道我是你媽的奴隸嗎?她難道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自由的?我們不再侍候婆婆了。」

  這媳婦一點也不怕婆婆,婆婆架子十足地說:「我年輕時伺候婆婆是份內事,早上端茶得畢恭畢敬,那是女子應有的基本禮節。」媳婦一甩頭髮,用沒纏過的腳一跺地,回說道:「今天的女子可是翻了身,不會再向人低頭哈腰了!」

  這類爭吵常常令大少爺感到心煩。他想像從前那樣去消遣解悶,但已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媳婦盯他盯得非常緊。她膽子大,不怕跟他上街,會鬧著要一起去。她會說,現在的女人不能關在家裡,男女平等,以此招惹街上的人圍觀。怕丟人,丈夫只好放棄老嗜好。這女人嫉妒心強,他毫不懷疑她的膽量,她要改掉丈夫的毛病,限制他的欲望。他不能對漂亮的丫頭多看兩眼。只要他有一點不規矩的舉動,她就會大哭大鬧,弄個天翻地覆,他向一個朋友訴苦,那人教他:「嚇唬她說你要娶小老婆,這對女人來說是最沒臉的事。」他嘗試這麼做可他媳婦可不吃這一套,沖他大動肝火:「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這種屈辱我們婦女是絕不會忍受的!」

  她沖了上來,在他豪無防備的情況下,伸出兩手像貓一樣的爪抓他的臉,頓時臉上出現了四道紅的指甲痕,誰看到了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五天出不了門,更覺丟臉。但她哥哥是他的好友,況且她父親是警察局長,地頭蛇,因此,他也不敢公開惹她,出她的醜。

  到了晚上他仍戀著她,她也會十分溫柔地對待他,用好話哄他,好像真的十分懊悔,於是,他就立即把那些不開心的事忘掉,熱切地愛著她,溫順地像只小羊。

  她抓住這樣的機會,每次都慫恿他向他父親拿一筆錢。他們小兩口好搬出去,到一個沿海城市,和同類人為伍,過一種新的生活。她會伸出美麗的臂膀勾住他,甜言蜜語一番,或發脾氣、哭,或躺在床上不起來、不進食,逼他答應。為了讓丈夫同意,她用盡了一切辦法,他終於答應了,找了個空向父親說了這件事,父親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讓我上哪去給你弄這筆錢,這是不可能的。」過了一會,他又有點稀裡胡塗、瞌睡懵懂了,近來他差不多總是在這種狀態中打發光陰。他又補充說:「女人不管有沒有教養,都有愛吵鬧的天性,受過教育的還更糟,我們男人嘛,還是讓讓她們吧。我總說,讓女人當家吧,我樂得圖個清靜,這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你也試試吧。」

  他妻子可沒那麼容易作罷,她一次又一次地逼他丈夫去要錢。為了圖安寧,王大最後讓步了,答應動動腦筋。他清楚唯一的辦法就是賣掉他的一大半地產,八字還只有一撇,那媳婦就嚷得滿城風雨,說她要走了,還盤算開了,嘮嘮叨叨地說在沿海城市玩的路子多的是,那兒的女人打扮得漂亮,她也要買件新外衣和皮大衣。她現在的衣服像破爛,只能在這種鄉下地方穿穿。她的話還是很有煽動力的,她的丈夫也被說得心動的,想趕快去城裡。

  王大的小兒子在他哥哥的薰陶下長大,變得跟他哥哥一樣,他哥哥有的他也要有。他暗地裡對漂亮的嫂子起了意,下定決心,緊跟他哥哥,也離開農村,到有嫂子那樣漂亮、新派的女人的城市去。他機靈,什麼都不透露,哥哥走後他整天在家裡和城裡閒逛,伺機行動。什麼東西在他眼中都沒趣,耳聞了海濱城市的美妙,那裡到處是稀奇事和洋派的新潮人物。他還時不時對王虎的兒子表示不滿,看不起他,因此王虎非常恨他。

  比起王大的小兒子,那些小輩們明顯地對王虎父子倆更尊敬,他們愛在從店裡回家後,坐下來打量他們的叔叔和堂弟。這些小商人看著他兒子的神情讓王虎心中暗自高興,他注意到他們盯著他兒子和他佩帶的鍍金小寶劍看。他兒子也很隨和,有時把小寶劍給他們玩。

  在這種時候,王虎就會為兒子感到自豪,似乎與兒子之間的隔閡從未有過。兒子站起的動作幹淨利落,完全同老師教的一樣。每次進門他都向父親及伯伯敬禮,總是等長輩就座後才有禮貌地坐下,看到這些王虎心裡真喜歡,王虎加倍愛兒子,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開心。兒子比他的堂兄們長得高大,也沒有他們萎縮、蒼白的肌肉,而是結實、有力。

  和他哥哥一起生活的這些天裡,王虎處處護衛著他兒子。在宴席上,兒子就坐在他旁邊,他親自照料兒子喝酒。酒過三巡他就不讓人再給他兒子斟了。堂兄弟們約他兒子上各處去玩,王虎就派兒子的教員、豁嘴及那十名老兵跟隨著。兒子單獨睡有衛兵在門口為他站崗,並且每晚他都要借機親自去兒子房間,只有看他上床睡了,他才安心。

  他的兩個哥哥仍舒適地住在父親的老房子裡,似乎根本沒有過天災、洪水、饑荒,其實王大和王掌櫃對外面的情形了如指掌。王虎向他們訴苦,說明了來意,最後他說:「救我一把對你們也有益,我的權勢也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他們當然知道這話的真實性。

  許多該城城外的饑民都對這弟兄倆人非常痛恨。王大有地,他不工作,而他們無論寒暑,風裡雨裡彎著腰在田裡工作,好不容易種得的糧食還得和他分,田地、糧食本來就應是他們自己的所得物。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他們辛苦種得的糧食有一大半都得交給那些不勞而獲的人,遇到災荒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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