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衛兵答道:「我沒看見槍,可是人心難測啊。」

  王虎的兒子此時正用心看著書。王虎看了看他,想打發他離開,兒子這時站了起來,似乎想要離開。王虎見此突然下了決心,是時候讓孩子學學怎樣處理叛逆者和粗野人了。他叫道:「別走。」兒子滿懷疑慮,慢慢坐下來。

  王虎對衛兵說:「叫衛隊都來站在我旁邊,帶上槍和子彈,準備開火,讓那六個人進來。」

  王虎坐在那把本是縣長的椅背上有一張保暖用的老虎皮的大扶手椅上。衛兵們進來站在了他的左右,王虎坐定後,用手捋著小鬍子。

  六個士兵來了,一色的小夥子,壯實、衝動、冒失,年輕人都是這樣。他們很有禮貌,看到長官坐著,周圍站著衛兵,槍口在他頭上閃閃的發光。代表六個人的那位年輕士兵朝王虎鞠了一躬,說道:「司令慈悲,我們沒有糧食吃,大夥兒讓我們作代表來向您再要點吃的。現在世道艱難,我們不提餉銀,也不要欠的餉了。我們沒東西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們當兵的,身子是本錢,一天才一個饅頭,就是這事情我們實在忍受不了。」

  王虎對這些大老粗的性格了如指掌,明白這是需要採取強硬態度對付的。他狠狠地捋了下鬍子,強忍心中的怒氣。自己待下屬真夠寬厚的,打仗時處處關心著他們,攻佔了城還違心地放他們去搶,給他們發錢,給好衣服穿。他自己也不像多數軍閥那樣荒淫、那樣奢華無度,還是廉潔的。一想到這些,他便無法按捺住心中的怒火。這些人不能和他共艱苦,何況這是天災,又不是他的過錯。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了,大聲喝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來拔老虎鬍子的?你們以為我願意讓你們挨餓?我什麼時候餓過你們?我籌劃好了,從外地調來的糧食隨時可到,可是你們這些逆種,不信任我!」他大發脾氣,沖著持槍的衛隊狂吼道:「給我把這六個叛賊殺了!」

  那六個人慌了,忙跪地求饒,但王虎不敢心軟。不行,為了兒子和他自己,為了全家和全體百姓,他不能放過他們。倘若他控制不了他的部隊,他們就會去搶老百姓,他可不能因小失大,他喊道:「開槍,斃了他們!」

  衛兵開槍了,頓時槍聲、硝煙充斥了整個大廳,煙散處,六具屍體橫陳著。

  王虎起身命令道:「把屍體交給派他們來的那些傢伙,讓他們知道這便是我的回答。」

  衛兵們還不曾來得及彎腰抬走那些屍體,王虎的兒子,平時那麼沉默,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的兒子,這時卻出人意料發瘋似的跑過來,他這副模樣他父親從未見過。他彎下身去細看其中一具屍首,注視著,又一一看過去,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瞪著雙眼望著那無法再動彈的肢體,然後沖著父親大哭:「你把他們都殺死了,他們都死了!我認識這個人,他是我的朋友!」

  他絕望地瞪著父親。看著兒子那雙眼,王虎突然覺得毛骨悚然,他下意識地半低著頭,為自己辯解:「我是被逼的,要不他們會領頭造反,那時我們都會被殺死的。」

  孩子無聲地抽泣著,低聲說:「他就要點饅頭。」隨後大哭著跑了出去,父親看著他的背影,頓時茫然了。

  衛兵們知趣地退了下去,連平日晝夜守在王虎身邊的兩名衛兵也被他遣了出去,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抱頭呆坐了一兩個小時。他沉吟著,後悔不該殺了那六個人。他按捺不住,派人叫兒子來。一會兒,兒子慢慢蹭進來了,臉朝下,也不看父親。王虎讓他靠近自己,以從來未做過的方式拉起兒子細長的手握了許久,輕輕地說:「我這都是為了你。」

  那孩子一聲不吭,狠了狠心,但對於父親的愛撫顯得極不自然。王虎歎了口氣,放他去了,他不知該跟兒子說些什麼,怎麼讓兒子理解他的愛心。王虎心中甚覺淒涼,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難過了一兩天后他也橫下心,不再去想它了,他這麼做也實在是出於無奈。他想買塊外國表或新槍之類的東西給兒子,讓他忘了那件事,因為有了主意,王虎便安心了許多。

  這次的六人事件也著實讓王虎看清了自己所處的困境。他明白,要使部隊效忠他,他得設法去弄糧食。他說已從外地調糧,那只是讓他們安心的謊話,現在他必須出去籌措了。他又想起了哥哥王掌櫃,自認此時同胞弟兄應可共患難的。他想回老家看看是否能獲得一些幫助。

  他對部下們宣稱,他這次是去為他們搞糧食和錢,還答應了他們的許多願望。他們都很興奮,立刻振作了起來,對他充滿了希望,並表示忠貞不貳。他挑選了一隊衛兵,派他們守衛著他的家,然後命令自己的衛兵做上路的準備。他定好了船在選定的日期,和兒子及一些士兵上了船,並準備了馬匹,決定下船後,騎馬去找他哥哥。

  由於堤壩很窄,馬走得很慢,兩邊都是水,壩上擠滿了人。大老鼠、蟒蛇等都在跟人爭地方,不怕人,盡牠們微弱的力量與人競爭,在人們的生活中,憤懣成為一大主題。毒蛇、野獸越來越多,無情地殘害著人們。有時,失去知覺的人們麻木地任毒蛇到處亂爬,已無心去爭鬥。

  多虧士兵的保護,王虎才能安全穿過這片地帶,不然人們會襲擊他的。時不時有人站起來掙扎著拽馬腿,且一言不發。王虎從心裡憐憫他們,他拉住馬,免得踩著他們。衛兵上來把人拉開,放倒在地,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那些被拉開的人有的就勢躺在地上,有的投水自盡了,他們的災難也隨之了結。

  兒子一路上沒說什麼話,靜靜地騎馬跟在他背後。王虎也不跟兒子說話,六人事件仍在他們之間留有陰影。王虎不敢問兒子,兒子臉朝下,偶爾用余光向人群撇上一眼,看得出他十分害怕。王虎受不住了,終於說道:「他們都是普通鄉民,每過幾年就有這麼一次,他們已經習慣了,成千上萬的人都是如此。人們很快就會忘了那些死去的人的,不久新的一批人又會出世。」

  兒子突然開了口,聲音變得像只小鳥,尖尖的,他情緒異常激動,竭力控制自己不在父親面前哭出來:「他們要像我們一樣是當官的,就不會死了。」說話時他儘量抿住嘴。他的嘴唇不斷地哆嗦著,這景象確實太慘了。

  王虎張了張嘴,想安慰兒子,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他想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受百姓所受的罪,軍閥是軍閥,和百姓就是不一樣,那是天生的。他不愛聽兒子那一套,對一個軍閥來說那太軟了,他不能因為有人受苦就停止步伐、就施善心,但他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兒子。烏鴉在水面上盤旋著,只有他們有豐厚的食物。王虎只說了句:「老天爺對我們是一樣狠心的。」

  從此王虎不再干涉兒子。他已經瞭解了兒子的想法,也不想再細細過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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