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孩子遲疑了一下,低著頭,終於小心翼翼地說:「哪兒也不去,爹,我想到城外的田裡走走。」

  如果兒子是說要去什麼淫穢的地方倒不會使王虎那麼驚訝,但這種回答使他詫異地問:「一個當兵的去那地方有什麼看頭呢?」

  孩子低著頭,手指撥弄著皮帶,不緊不慢地低聲地用他慣常的腔調說:「沒什麼,只是那兒安靜,果樹都開花了,很好看。有時我喜歡和農夫談天,聽他們介紹他們的種田經驗。」

  王虎目瞪口呆,束手無策了。他自言自語道,一個軍閥竟有這麼一個怪兒子,他自己從年輕時起就一直恨當農民種田這種事。他大失所望憤怒地叫喊起來,但下意識地,叫聲異常響亮:「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你做什麼與我又有何相干?」他坐了一會兒,兒子已溜走了。他逃離了父親,敏捷得像只放了生的小鳥。

  王虎坐在那裡沉思,按捺不住心中那種痛苦、酸楚的感覺。最後,他變得不耐煩了,橫了橫心,想著這孩子還是令人滿意的,他畢竟不放蕩,還是聽話的。於是,又一次地,這煩惱被王虎拋之腦後了。

  這些年傳聞時局很不穩定,很有可能發生戰爭。王虎的密探又帶回消息,說南方學校裡的男女學生正在準備打仗,老百姓也在備戰。這可是前所未聞的,戰爭本是軍閥的事,根本與老百姓搭不上邊嘛?王虎大吃一驚,問這些人為什麼要打仗,他的密探們也無可奉告。王虎認為,這一定是學校校方或老師做了什麼錯事。或者是老百姓們起來鬧事,那一定是地方官魚肉百姓,人們被逼地無法忍受,於是,反抗,殺了他免遭禍害。

  王虎一直置身於事外,他想搞清楚戰爭的起因,怎樣才能適應。他儲備了資金,按自己的意願買了武器。現在他不用求助於哥哥王掌櫃了,他自己在河口有了通商港,可以輕而易舉地雇船從外國走私武器。即使上級知道這件事他們也不會干涉他的,因為他們知道他的中立,他的那些槍最終還是要用於戰爭的。

  王虎如此武裝了自己,等待著時機的到來,同時兒子也已快十四歲了。

  十五多年以來,作為一個大軍閥,王虎的運氣一直很好,其中最主要的一點是他的領地內一直沒發生過大災荒。小災荒這裡或那裡時有發生,那是老天不作美,但全域性災荒始終沒有在他的領地中出現過。一個地方鬧災,他用不著再去榨它,可以少征點稅,缺額則從其他無災區彌補。他樂於這樣做,因為他秉性公允,不像有些軍閥那樣窮凶極惡,從垂死的人身上奪其所有。所以人們還是挺愛戴他的,對他的評論是這樣的:「比王虎壞的軍閥我們見的多了,反正到處有軍閥,我們攤上這麼一個還算運氣,他只是收稅養兵,不像那些人大吃大喝、搞女人。」

  王虎對老百姓確實很盡力。至今還沒有新縣長來接任,上面曾指派過一個人來,但是那人知道王虎的兇狠,遲遲沒有露臉。他推說父親已年邁,在給老父養老送終後他才能來。這樣他來以前王虎就自己辦案。他親自審理,庇護了許多窮人,跟富人和高利貸者作對。他才不怕那些富人呢,他們敢違抗他的指令,拒不交稅,就會被扔往監獄。所以該城的地主、放債的這幫人都從心裡恨他,竭力避免犯案,以免被他懲治。王虎把這些憎恨看作小事一樁,他有錢有勢怕地著誰?他定期給士兵發餉,雖然有時他對太散漫的兵很粗暴,但仍按月給他們發錢,與別的軍閥相對比,他慷慨多了,那些軍閥都是靠搶掠來籠絡士兵的。為了他的兵,王虎沒有參戰,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推延參戰的時間。就目前的情況來說,王虎的地位威信在民眾部隊中還是很不錯的。

  但聲望歸聲望,王虎還是有邪惡的一面的。那年他兒子十四歲,他正計劃來年送他進軍事學校去學習,這時,嚴重的饑荒威脅到他的整個領地,像瘟疫一般蔓延開去。

  春季適時下了雨,可水份已經足夠,雨還下個不停,一直持續到夏天。地裡長的麥子都爛在地裡,泡在了水中,好好的農田都成了爛泥水窪。小河本是一股平靜的溪水,現在洶湧地咆哮著,把兩岸的泥土沖塌、卷走,接著摧毀了內堤,然後一瀉而下,連同泥沙一起湧入大海,數十裡清澈透明的水全變成了泥漿。人們開始還住在家裡,用從水裡撈出的木板做桌子做床。待到水淹沒了房頂,土牆坍塌下去,他們就擠身於船裡或木盆裡,或是爬到依然露在水面之上的堤壩和土丘上,他們還待在樹上。不光是人,連野獸和蛇都如此。那些蛇成群地爬上樹,攀在樹枝上,也不再怕人,而是在人群中亂爬,人們簡直不知洪水和蛇哪樣更可怕了。眼看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洪水卻沒有一點退去的跡象,但饑餓更是可怕。

  王虎從來沒有面臨這麼大的難題,最頭疼的人是他。別人只需要養活自家人,而他則有一大群人靠著他呢。他們沒有頭腦,動不動就發牢騷,只有吃得好、錢拿得多才能滿足,只有得了報酬才盡忠心。王虎管轄統治區中沒有一處能如數地交上稅款,洪水害了整整一個夏天,秋天顆粒無收,等冬天來時,一點稅收也得不到了。只有在走私進來的鴉片上獲得了些利潤,但這錢也少多了,因為人們買不起,走私犯們便把貨運往別處去了。鹽井被洪水衝垮了,鹽務收入化成泡影,陶匠免去了做酒罐的工作,因為根本無酒可釀。

  王虎幾近絕望,這是他做了軍閥及一方首領以來未曾有過的局面。年終時他山窮水盡,沒錢給士兵發餉了。面對這種現實,他只能苛刻些,他不敢用同情對待他們,不然他們會認為他軟弱可欺。他召集軍官,把火發洩到他們身上,朝他們怒吼:「老百姓挨餓的這些日子裡,我的人可都有吃的,還有薪水。往後伙食就是薪水,我沒錢了,得挨過這段時候才能有錢進來。再過個把月,我連養活你們的錢都沒有了,除非我去借一大筆錢,你們才用不著挨餓,我和我的兒子也不用陪著你們一塊兒挨餓。」

  說話的時候他臉色陰沉,那雙眼瞪視著他們,手捋著鬍子,偷眼看那些軍官有什麼反應。有些人面露不滿的表情,他們一聲不響地走了。他的密探們為他帶來消息:「他們說沒有報酬就不打仗。」

  這些話使王虎很是傷心,沒有他,他們能在這災難的日子裡吃好喝好嗎,但他們卻並未因此感激他。有兩次他甚至動了心,想動用他的私庫,那是他留著自己用,以防戰敗撤退的,為了這些人犧牲自己和兒子,他認為是不值得的。

  饑荒還在滋長著,哪裡都是水,人們在忍饑挨餓。既然死後也無平地葬屍,人們便把死屍扔在水中。水面上漂著許多小孩的屍體。那些大人讓孩子們無窮無盡的哭聲攪得要瘋了,因為孩子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沒吃的。在生存的逼迫下,一些人狠著心趁黑夜把孩子扔入水中。有的不忍看著孩子受罪,所以採用了更快、更容易的死法。有的人則因為剩下的食物太少,不願意多一張嘴來瓜分。一個家庭中若兩個存活,他們便會暗中算計對方,直到一方勝利。

  沒有誰記得過新年,彷佛不曾有這樣一個節日。王虎只給他的兵供應半數糧食,他家也不吃肉,只吃粥一類的簡單飯食。這天,他正冥思著自己的狀況,到底還有多少把握,這時一個衛兵走了進來,是在門口晝夜站崗的那個哨兵,他說:「有六個人代表全體士兵,有話要說。」

  王虎用陰沉而尖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問道:「他們是否有帶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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