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王虎原定十天后回駐地,但還沒待幾天,他就感到厭煩了,不要說享受天倫之樂了,那兩個哥哥和他們的兒子他都沒有好感。他百無聊賴地消磨時日,有時就這家走走,那家看看,感到他兩個哥哥的兒子們都是些沒出息的無用之輩。王掌櫃的兩個小兒子成天嬉鬧,不務正業,最小的那個尤其糟糕,仗著自己是店裡的少爺,成天找賬房要銅板與街頭一幫窮小子賭博。這兩個小子看來最大的出息就是站站櫃臺了。他們偷懶貪玩,怕老子看到,但他們的老子也鑽到錢眼裡去了,無暇顧及他們。殊不知,老子辛辛苦苦賺錢,顧不上管教兒子,而將來兒子一日之間就可敗盡家產,老子在世之日兒子還能忍耐著站櫃臺,老子一閉上眼,兒子就更不肯工作了。

  這些王虎都是看在眼裡氣在心裡。他們夏穿涼綢冬裹皮襖,起居用品體面考究,一日三餐挑精嫌肥,甜酸鹹辣差一點也不行,一不稱心就把飯碗一推。幾個奴僕倒也可憐,為這樣的小主子忙得成天團團轉。

  一天晚上,王虎一人步入以前他父親住的院子,忽然一個女子的笑聲傳入他的耳中,接著一個女孩從他眼前跑過進了院子的月洞門。她看到王虎在,嚇得彎腰低頭,一溜煙地逃竄而過,但是王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對她喝道:「你這個女人笑什麼?」

  當女孩子看到王虎瞪得滾圓的眼睛,嚇得縮頭縮腦,拼命地掙扎,可是王虎緊緊抓住她不放,她只得垂下眼睛吞吞吐吐地說:「我姐姐讓少爺拉去了。」

  王虎厲聲問:「拉到哪兒?」

  女孩兒指了指後院以前荷花堆米的空房。王虎鬆手放了女孩,她像一隻野兔那樣即刻慌慌張張地逃走了。他邁著大步,走到空房前,那房門被搭鉤鏈鎖著,鎖很松,可以啟開一個一尺左右的空隙。他站在門口聽著,裡外都是漆黑的一片,他聽到裡邊一個女人的浪笑和一個男人氣喘吁吁的聲音,他們在說些什麼外面卻聽不清,但從語調中能感覺到是些熱辣辣的情話。王虎從來最討厭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此時按捺不住心中憤怒,幾乎就要踢開門板了,又轉念一想:「這老家裡的肮髒勾當關我什麼事?」這種鄙夷的情緒一起,倒是把火氣壓了下去。

  但是他餘氣仍舊未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後依然坐立不安。此時月亮剛起,他又來到後院,趁著微明的月色,踱步等著空房裡的一對男女出來亮相。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婢女潛出門來,王虎在月光下看得分明,她倒是挺機靈,環顧四周之後若無其事地攏攏頭髮,緊了緊腰帶,便敏捷地穿過院子走了。

  王虎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又過了一會兒才見那男的出來,他裝作在夜裡出來蹓躂蹓躂的樣子。王虎對他突然大喝一聲:「誰?」

  聲音卻是漫不經心,輕鬆愉快。

  「叔叔,是我!」

  王虎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大侄子,只覺得一陣噁心。這種他生平最恨的淫蕩行為竟發生在王家的人身上,他幾乎氣得不能自已。但是他還算理智,總不至於親手宰了自己的侄子,再說他十分瞭解自己的脾氣,知道自己是那種一發便不可收拾的人,此時只好極力壓制自己的火氣。他對侄子氣呼呼地哼了一聲,然後轉身徑直回到自己的房內,自言自語道:「兩個哥哥一個愛錢如命,另一個放蕩不羈,這種地方實在是無法待下去了,竟然讓我親眼看到院子裡這種下流的事情,真是憋氣呀!」他一肚子無名之火無處發洩,簡直想尋點事情殺個人,用這種方法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

  然而,為了冷靜下來。他努力不再想這些事,而把心思放到了寶貝兒子身上。他躡手躡腳走進兒子睡的房間,兒子正在床上和母親一起安靜地睡著。母親的睡相很難看,她的嘴張開,口臭得厲害,王虎不得不用手捂著鼻子俯身看兒子。兒子的睡相卻十分安恬,看著自己的兒子,王虎心裡想,他的兒子將從小受嚴格的教育,學習各種知識,才不會像這些不肖子孫,他以後一定會是個帶兵打仗的男子漢。

  第二天,王虎率全家大小和原班隨從向老家眾親戚告辭,臨行前,老家裡的人自然設宴餞行,熱鬧了一番。但是,再近的距離也不能使王虎取消對自己的兩位兄長的隔閡了,也許這是由於多年來兩者不同的生活方式造成的。大哥那副臃腫、疲倦的樣子,同行屍走肉無異,二哥那副瘦削尖刁的臉相,一看就知道老在醞釀什麼鬼點子。他們在王虎的心目中不過是只為自己,不為子孫著想的老糊塗。

  當然,在眾人面前他對兩個哥哥還是彬彬有禮的。他正襟危坐,一言不發,大部分時間在考慮兒子的將來的發展,一想到兒子的將來,他的心中就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得意。

  告別時,表面上大家禮儀周到,互相躬身言別,好話說盡,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以及家丁女僕全部走出大門,送至街上,真是一片盛情,王虎的心中卻暗暗想到,再次回到這個老家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回到駐地時,百姓燃放鞭炮夾道迎接。到了家門前,他躍身下馬,院子裡十來個士兵趕忙出門迎接司令回府,其中一個接住了王虎隨手一甩的馬韁繩。他的百姓和士兵的一舉一動及熱誠的態度使他感到分外親切,這片最好的土地,有最堅強的百姓的土地,才是自己的家。回到家中,他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春天漸漸逝去,處處呈現出初夏的景象。王虎又開始日復一日地操練軍隊,同時,對軍情和新歸併的領土都嚴加視察。他的一些親信也被派出去四處收稅,但現在收稅的氣派非同往日,過去只要一個人用麻袋就能把收回的稅款背回司令部的情況被現在的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兵取代了。

  白天他忙於軍務,一到晚上就想親近兒子。春末夏初的夜晚很暖和,這種時刻人容易變得愛心滿懷,溫情脈脈。王虎常常吩咐奶媽把他的兒子抱到他房間去,其實,他一點兒不懂如何逗孩子玩,不知道如何親近孩子,對自己的兒子也有點不知所措,他只是叫奶媽抱著兒子坐著讓他看個夠,他認為最能傾注自己感情的方式便是把兒子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都記在心底。他尤其喜歡在晚上沒人看到時親自教兒子學走路,奶媽給孩子腰上圍了條布帶,他在兒子的背後拉住這條布帶的結頭,任憑他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

  如果有人問王虎,他在盯住兒子看時心裡是怎麼想的,他一定會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他只是對兒子抱有極大的希望,兒子將來必定有權有勢。有時他會立足于自己現有的權勢,認為眼下是沒有皇帝的共和體制時代,時勢造英雄,每個有足夠能力的人都有可能飛黃騰達,有可能取得他夢寐以求的地位、權勢。想到這一層,王虎自言自語道:「我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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