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王龍的老屋劃歸荷花所有,但這麼大的一個屋子荷花根本用不了。有些房間她從未踏進去過,難得有幾個女傭人進去坐一會兒。荷花本來個子就大,現在年紀也漸長,人愈發顯得又高又肥,而眼睛卻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最後連骰子上的數字都分辨不清。原本有幾個經常陪她賭錢的老太婆,但也過世的過世,臥病的臥病,只有貼身丫鬟杜鵑現在還在她的身邊。

  荷花對奴僕刻薄異常,隨著雙眼視力的衰退,一張舌頭變得更加尖刻。王家兄弟倆只得高薪雇傭用人,因為,她那張利嘴沒人受得了。至於幾個賣身丫頭,因無錢贖身,只得受盡虐待,有兩個被逼得自尋短見,一個在廚房裡懸樑自盡,另一個吞了玻璃耳墜喪生。荷花對傭人奴僕出口傷人,還要用指尖掐肉。雖然年輕時的俏麗容貌早已蕩然無存,但她那肥胖的手指仍然滑淨雪白,會把女僕的胳膊掐出一塊塊的烏青來。不止掐人,有時還會從煙斗裡把火塊取出來,去燙丫鬟們的嫩皮膚。除了杜鵑之外,她對誰都是虐待成性。她害怕杜鵑,因為衣食起居等一切事情離不開她。

  杜鵑也很老了,樣子變得越來越乾癟枯萎,但還是和年輕時一樣有勁,臉上雖佈滿皺紋,卻仍是紅光滿面。她眼尖嘴凶,且貪婪陰險,借著幫女主人監視手下僕人是否有偷盜行為的名義,自己賊膽包天。反正荷花老眼昏花,哪裡還管得了自己的珠寶綢緞。偶爾,荷花想起什麼來,突然間大喊大叫,杜鵑便先想方設法轉移她的注意力,萬不得已時,就把已經入了自己箱子的贓物取出來應付她一下。待她忘了這回事,便偷了再放回自己那兒。

  杜鵑可以說是老屋裡的真正女主人,奴僕們一個個都很怕她,甚至連王家兩兄弟都對她退避三舍,不敢得罪。他們心裡很明白,荷花已老得快不能動彈了,只有杜鵑一人能貼身服侍她。荷花確實走動不便,由於年邁體衰她那原來倍受王龍鍾愛的三寸小腳已經無法支撐她那龐大的軀體了。她每天的活動不外乎從床邊走到雕花的紅木椅旁,在午飯後,她照例要在那椅上坐一會兒再回床上。儘管路程那麼短,她也無法自己完成。這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對杜鵑自然言聽計從,任她擺佈。有時僕役們明明看到杜鵑拿了主人的東西,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她們知道要是自己流露出什麼情緒來,後果將會是怎樣。這個女人毒如蛇蠍,沒有什麼坑人的事她做不出來,大家都十分懼怕她。

  一天,荷花聽到隔壁院裡有嘈雜聲,打發人去一問,才知道王虎在清明節要攜帶妻小回鄉,還要會同兩個哥哥一起去祭掃王龍的墓。王地主和王掌櫃正在指使僕役整理打掃,騰出空房,準備給王虎一家下榻。荷花問明情況,立刻暴躁地大叫起來:「不准小鬼住在我這兒!我討厭小鬼。」

  也許是她從未生育,對小孩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惡感。她大吵大鬧起來,王地主和王掌櫃匆忙趕來勸慰她:「別急,他們從邊門進出,絕對不到你院裡。」

  荷花仍是鬧個不停:「他是我那死老頭的第幾個兒子呀?那小子從前就不安分,總像饞貓一樣盯著我的一個丫鬟,後來那老頭收了那丫鬟作自己偏房,兒子也因此給氣跑了。」

  兄弟倆不知所措,面面相覷,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荷花真是老糊塗了,把年輕時那些丟臉的事一件件地抖出來。他們平日就是怕她瘋言瘋語而不敢讓兒子接近她。現在她又在肆無忌憚地把王虎的醜事抖了出來。王掌櫃慌忙接口說:「這種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我可要告訴你,老三現在是有權有勢的將軍,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侮辱自己名譽的人的。」

  荷花大笑,輕蔑地朝磚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們男人就愛把名譽掛在嘴邊,我們女人卻最清楚你們的名譽是什麼貨色!」杜鵑在一旁聽了,也尖聲尖氣地跟著荷花大笑起來,她故意站在那裡,看著那兩個一本正經的中年男人的一副窘迫相。在兩個老太婆的狂笑聲中,那兩個男人很是狼狽地退了下來。繼續去督促僕役們把房間整理完畢。

  王虎一家大小終於返抵家鄉,住進了他父親的老屋。

  王龍的生日恰好在清明節前兩天,要是還活著的話,他該九十歲了。既然三個兒子聚到一起,大家決定向在地府的父親盡一下孝心。那一天,王家大宴賓客,為王龍做九十壽誕,賓客滿座,紛紛向王家三兄弟道賀,熱鬧得很,彷佛王龍本沒有過世。

  兄弟三人當著眾賓客的面,一起敬立在父親王龍的牌位前深深鞠躬,表示對他的悼念。王地主擺闊地請來和尚為王龍的靈魂進行超度,實際上費用是由兄弟三個人共同平分的。王龍牌位前擺滿了祭奠用品,有大半天時間,陣陣抑揚頓挫的和尚念經聲和單調的木魚敲擊聲,從廳堂裡傳了出來。

  清明節那天,王家三兄弟各自帶著家小來到郊外的祖宗墳地。他們在墳頂上添上新土,掃淨每座墳上的雜土落葉。並在每座墳頂上放一塊土塊,土塊下壓一條白紙,一條條白紙在輕輕的春風中飄拂著。接著讓自己的兒子同自己一樣,對王龍的墳鞠躬燒香膜拜。在三兄弟中,王虎顯得最得意了,他抱著自己漂亮的兒子向父親王龍肅穆地行禮,同時用手輕輕按著兒子的小腦袋,表示讓他也向祖父行禮。彷佛這個孩子令他與父輩們和兩個兄長緊密地結合到了一起。

  回家路上,到處能看到別的人家也在祭掃祖墳,王地主不無感慨地說:「前些年我們全家出來掃墓的機會很少,從這次起我們應該每年都來掃一趟。再過十年,父親滿一百歲,就要重新投胎做人,那時再來掃墓意義也就不大了。」

  王虎一想到自己也已身為人父了便十分感慨:「是啊,我們若不對父親盡點孝心,我們的兒輩又怎麼會孝敬自己呢?」

  其他幾個人默默地往回家路上走著,心裡也都十分感慨,在這樣的氣氛中,他們都備感親情的溫馨。

  當天晚上,天氣溫暖,當空一輪皓月,清朗皎潔,大家都聚集在荷花的院內。那天晚上,荷花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傷了起來,她說:「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婆,沒有人親近我,沒有人把我當作家裡的人。」

  她一面說一面嗚咽著,眼淚從她那雙差不多失明的眼睛裡流淌出來。杜鵑將這一情況告訴了王地主三兄弟。大家聽了這件事都有點傷心,畢竟剛給王龍做過生日,早上才掃過墓親情的溫馨還是那麼清晰。現在,既然荷花感到孤獨,大家便取消了原定在王地主家裡的晚宴,改在荷花的院內舉行宴會。荷花的院子寬敞美麗,院子一角種了幾株南方移植過來的石榴樹,中央有一個三角形的水池,一輪春月正倒映在池中。桌上擺滿了精美的糕點,一家老老小小圍坐在一起把酒暢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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