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在這三天中他克制著自己,堅持到了最後沒有收回諾言。第四天一清早,他就從輾轉不眠的床上爬起,下令向四外發信號,吹號角,通知所有的官兵歸隊。王虎清早一起身就沉著臉,神情比往日更加嚴肅,兩道劍眉不停地在眼窩上跳動著,因此沒有人敢違抗命令。

  但有一個倒是挺大膽。王虎一走出那關緊了三天的大門,就聽到附近巷口傳來微弱的哭聲。三天了,他都憋著對這類哭聲不聞不問,這下他可忍不住了,甩開大步趕忙沖了過去,想看個究竟。原來是一名士兵在歸隊時碰見一個老婦,發現她手指上戴了一隻細細的金戒。這本來是一件並不怎麼值錢的東西,老婦只不過是個做粗活的人,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昂貴物品,但是貪婪的欲望使得這個士兵不顧一切地猛拉老婦的手指,痛得老婦慟哭起來:「這戒指戴在我手上快三十年了,怎麼還拿得下來喲?」

  這時歸隊號早已響起,士兵氣急敗壞,拿刀砍下了她的手指,頓時瘦如細枝的手血流如注。那士兵不顧一切搶戒指,竟然沒注意到王虎的到來。這一幕發生在王虎的鼻子底下,親眼目睹的慘狀使他頓時怒不可遏,即使是他的部下也無法阻擋他的殺機。他向士兵猛喝一聲,抽劍跳將上去,朝那傢伙身上一劍刺去。士兵沒吭一聲便倒下了,殷紅的鮮血泉湧出來,淌了一地。眼見此情景,老婦嚇得魂飛魄散,也不管這是不是為了救她,她匆匆將受傷的手裹在破舊的圍裙裡,便逃開了,不知躲到了何處。王虎再也沒有看到她。

  他在士兵的軍服上將劍上的血跡擦淨,命令侍衛卸下死了的士兵的槍,便轉身離開了,防止自己再為自己的衝動而後悔,反正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繼續在城裡巡視,看到一些可憐巴巴的人慢吞吞地幾乎是爬著回到自己的家門口,無力地坐到跨在門坎上的條凳上,他們筋疲力竭,就像死屍一般地坐著,沒有一點兒生氣。王虎在燦爛的陽光下走著,衛隊神氣活現地尾隨其後,那些人低頭坐著彷佛連抬頭望一眼的力氣也沒有,這使得他驚詫不已,而且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恥。他只是昂頭走路不好意思停下來與任何人談話,裝在他的眼裡只有商店,沒有人。店鋪裡的商品很多,不少東西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因為這座城鎮是沿江的,貨物可以通過江海運入,因此不少外來物。但那些商品放得亂七八糟,積滿灰塵,一看便知己很久無人問津。

  城裡少了兩樣東西:一是不見有食品賣,二是不像常見的城鎮那般熱鬧,街市空寂無人,沿街竟沒有叫賣的小販和固定攤販,而且也不見小孩。開始是由於沒有意識到這種寂靜,後來他一體會到,便想起平常每家每戶傳出來的各種聲音,孩子在街上的嬉戲聲甚至是哭鬧聲。忽然,他感到無法再看著那些倖免一死的男男女女的陰沉臉色。他安慰自己在軍閥中他已經是做得很不錯的了,再說這也是迫不得已,怪不得他。

  不過,對於他這行的來說,王虎確實是過於心慈手軟了。他再也不忍目睹這座已歸屬自己的城裡的一情一景,轉身返回宅院。他神情沮喪,心態不佳,詛咒著部下,沖他們大聲吼著,叫他們滾開讓路。他一看到士兵們滿足的狂笑,一看到他們身上穿戴的掠奪之物,就無法忍受一肚子火。甚至他的兩個心腹的手指上也戴上了不義之物,老鷹硬邦邦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隻大金戒,屠夫的拇指又粗又大,竟然也套著一隻翡翠戒指,他顯得十分得意,儘管戒指根本套不過他的粗關節。這一切使得王虎感到自己距離他們是那麼的遙遠,他喃喃自語道,他們不過是些喪失了人性的下賤的畜生。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要是接近他,他就會為一丁點兒小事發脾氣,他覺得自己沒有人理解,孤獨一人。

  這麼悶坐了一兩天后,士兵們見司令氣成這樣,開始害怕起來,也盡力收斂了許多。同時,王虎也一再克制自己,並聊以自慰地想,這就是戰爭,既然自己已選擇了這條路,也就無法再回頭了。想到這兒,他終於又振作了起來。他刮去了三天未整理的鬍子,漱洗穿戴好走進廳堂,等著信使請來這裡的縣老爺。

  約莫等了兩個小時,縣老爺由兩個僕人攙著趕到了,他的臉白得像死人一般,誠惶誠恐地向王虎請了安。王虎見他是個讀書人打扮,看上去頗有教養,就起身回了一禮,並示意他坐下。此人的雙手和臉的顏色與模樣都不是一般的奇怪,瘦得皮包骨頭且不去說它,那顏色就像風乾了一兩天的豬肝。

  打量了他一會兒,王虎驚叫起來:「怎麼,你也挨餓了?」

  縣老爺簡單地回答說:「是呀,大家都沒有糧食吃,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但最初來和我們談和的人一點挨餓的樣子也沒有。」王虎說。

  「是的,那人一開始就是個重點照顧對象,」縣老爺回答,「為了就是要給你們一個印象,如果不同意停戰,他們還有糧食吃,還可以挺那麼一陣子。」

  竟然用這種策略,王虎不得不表示佩服和讚賞,可是他又有些疑惑地問:「那後來偷跑出來叛變的人呢?他也不像有挨過餓呀?」

  縣老爺回答:「他們給當兵打仗的吃最好的,最後的糧食都給他們吃了,而老百姓只得餓肚子,已經有好幾百個人餓死了,老幼病弱的都餓死了。」

  王虎歎了口氣:「怪不得沒看到一個繈褓中的嬰兒。」他盯住縣老爺看了一會,終於開口談到正題:「你現在該歸順我了,原先那個軍閥逃跑了,這裡現在由我來管轄。同我北部管轄的地區合併,從現在起由我徵稅,我替你定個徵稅額,稅收的一部分按比例每月上繳給我。」

  對此王虎並未多說客套話,他的態度已經是很不錯的了。縣老爺哆嗦著乾癟的嘴唇,露出一口大得不相稱的白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我們願受你管轄,但是請你寬限一兩個月,好讓我們恢復生計。」稍停一會,他又沉痛地說:「其實誰來統治我們還不一樣,重要的是我們能安居樂業,若你能保護老百姓,使他們不再受別的軍閥的欺淩,不再受擄掠,我和百姓們自然會心甘情願地向您交稅。」

  這些話正中王虎的下懷。縣老爺此時已經連連喘息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王虎挺可憐他的,立即大聲吩咐手下:「備酒菜請他和隨從用飯!」酒飯端上桌後,他又吩咐心腹:「馬上帶兵出城,叫農民把糧食運進城來,好讓城裡的百姓有糧食可吃。戰事已經結束,百姓的生計得好好恢復。」

  這樣一來,王虎在百姓眼中顯然成了一個體察民情的統治者,縣老爺對此也大受感動,立即向他表示感謝。王虎覺得這位縣老爺確實有涵養,處處彬彬有禮,儘管餓到如此地步,仍然極力控制自己盡到賓主之儀。而且即使在用飯時,也還是彬彬有禮。王虎實在看不過去了,安排他的隨從在另一桌子上用餐,自己找了個藉口離開了,讓他能痛快的飽餐一頓。飯後,王虎聽到部下大驚小怪地議論說,那些人吃過的菜盤飯碗乾淨極了,簡直就不用洗,他們顯然把盤碗都舔過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