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縣太爺直冒冷汗,吞吞吐吐地告訴了他事情的本末,王虎冷冷地坐在一旁,眼望別處,似乎心不在焉。縣太爺終於把話說完了,此時恨不能一頭撞死,而且夾在這兩人中間,要死也快了。他眼中,將軍很凶,而王虎也不是好惹的。

  這位大肚子將軍一聽就火了,肥胖的手按住了劍,像是要向王虎進攻。王虎裝作沒有看到,望向院子裡的荷花池。他用牙咬住寬厚的嘴唇,垂下了黑眉,雙手交叉在胸前,狠狠瞪著這位小個子將軍,目光陰森可怕。那矮胖子看到王虎的目光,不禁遲疑了,他想了想,終於沒有敢發火。他知道,自己是沒有力量與王虎抗衡的。他對縣太爺說:「我想了很長時間,我應該回去陪我父親,他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他現在也老了。由於有您這兒的差使,我一直脫不開身,而且,我的胃病老在發作。您是知道我這病的,正是這病,我才不能去剿滅那幫強盜,這些年來這病一直纏著我。現在我想回家,盡盡做兒子的義務,並養養我的身子。」

  說完他僵硬地鞠了一躬,老縣太爺也給他還了個禮,低聲說:「這些年你始終盡忠職守,一定會得到好報的。」

  將軍退了下去,縣太爺看著他,無比遺憾地歎了口氣,想道,雖然他只是個武將但卻好相處。如果強盜繼續猖狂,他待在這兒倒也不是件好事,雖然他有時發點脾氣,但也只是為了吃、喝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老縣太爺又偷瞟了一下王虎,立刻感到不安起來。王虎年輕氣盛、粗俗野蠻,性子暴烈。但他只平和地說:「你現在終於心想事成了,將軍一走你就可進駐他那院裡,接管那些兵。還有,如果上頭知道司令換了,那我該怎麼辦?萬一那老將軍去告我呢?」

  王虎反應極快,他立即答道:「那最好不過了,你就說你請了一個勇士,鎮壓了強盜,你留下那勇士做你的私人保鏢。然後我去逼那將軍寫個退休申請,在申請中是他讓我來接替他的職務,要知道,你聘了我去鎮壓那些強盜,這可是你的政績。」

  此計並不很好,但縣太爺也不覺得這很卑鄙。他開始振奮了,只是還有點怕王虎,怕他有朝一日會翻臉。王虎有意讓他怕著點,那樣對自己有利,於是,他冷笑了幾下。

  王虎接管那些兵尉,北方已入冬了。他很滿意自己的「功績」,他的手下吃喝不愁,自己也有了俸祿,那穿的也就解決了。

  冬天到了,一切都已進入正軌,很順利。一天,無聊之時,王虎突然想到他抓來的那個女人還在監獄裡。他默默地笑了笑,對侍衛喊著:「去把我兩個月前抓來的那個女人給我帶來,她想殺我,我忘了治她了。」他竊笑,又說,「我敢說,現在她服了!」

  他愜意地等著,想看看溫順的她。他獨自坐在自己的大廳裡,在一隻燒炭的大鐵盆旁取暖。外面雪在飛舞,到處都是白的,雖然無風,但寒氣刺骨,冰冷的雪花凝結不化。王虎坐等著,有火盆,有身上的羊皮袍子,有椅子上的虎皮,所以,他並不是很冷,反而心中有股暖意。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他才聽見士兵們的聲音。他向門外望去,衛兵連推帶搡押著那女人來了,另有兩個衛兵幫著。她使勁掙扎著,想掙開他們。衛兵們把她推進了門,雪都帶了進來。把她推到王虎跟前站定後,衛兵內疚地說:「司令,您多包涵。讓您久等了,這個小娘們兒可不好對付。她脫光了躺在炕上,我們這些都有老婆的正經人都不好進去,只好讓牢裡別的女人給她硬把衣服套上。她還打她們,不過好歹總算是給硬套上了,我們這才進去把她捆上拉出來。她簡直瘋了,從來沒見過這種女人。牢裡的人還說她是狐狸精,專來害人的。」

  那年輕女人聽到這兒,把頭髮甩到了後邊。她原是剪短髮的,不過這時已長到垂肩了。她尖叫著:「我沒瘋,我恨他!」她罵著,沖著王虎啐了一口唾沫,幸虧他閃得快——雖然差點啐到,唾沫全到火盆裡了,發出滋滋的響聲。衛兵見此又補了一句:「司令您看,她就是瘋了。」

  王虎一言不發,死盯著她看,聽著她罵。她罵人的話顯出她並不是那種一無所知的女人。他湊近了看她,她雖面黃肌瘦,但仍是美的、驕傲的,完全不像愚蠢的鄉下妹子。但如果說她是哪一地區正經人家出身的女孩,她那雙未纏過的大腳卻又不像。這種種矛盾的現象使他對她的來歷一無所知。他只是盯著她看,看到她那雙憤怒的眼睛,那美麗的緊皺的眉毛,那茫茫的、緊繃的嘴唇和那雪白平滑的牙齒。看著看著,他終於認定這是他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她的光豔照人是蒼白的臉色和憤怒的表情所不能遮掩的。他終於慢慢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為什麼恨我?」

  那女人用清晰動人的聲音激昂地回道:「你殺了我的丈夫,我要替他報仇。就是你殺了我,我也死不瞑目,直到替他報仇雪恨為止!」

  這一說可驚慌了一旁的衛兵,只見他們立刻舉劍怒斥道:「臭婆娘,要知道你在跟誰講話?」要不是王虎示意不要碰她,那衛兵早用劍背打她的嘴了。王虎若無其事地說:「你是豹子的妻子?」

  她依然激動地喊道:「正是!」

  懶懶地往前靠了靠,依舊帶著那副鎮定自若、輕蔑的神情,王虎回道:「既然我把他殺了,那我也就是你的新主人了。」

  一聽此話,那年輕女人像瘋了似的沖向他,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兩個衛兵扭住了她,王虎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衛兵夾得不能動了。她額頭上汗如雨下,泣著、喘著,但仍站著,用要吃人似的眼睛瞪著王虎。他迎著她的目光,凝視著她,她也反盯著他,毫不畏懼。於是二人開始了對峙,雙方都毫不閃避,目不旁視,都似乎要決心使對方退卻。王虎沒有慍色,只是沉著、耐心十足,在極度的憤怒中用自製力控制自己。

  那女人呢,瞪著他看了很久。最後她突然哭了起來,並扭頭對衛兵說:「把我再送回監獄去!」她再也不想看他了。

  王虎嫣然一笑,對她說:「這回你該承認我是你的新主人了吧。」

  她此刻只想儘快逃離他,於是她不再掙扎,默不作聲的站在那兒,張開嘴喘了一會兒氣,似乎是垂頭喪氣地讓衛兵將她帶走的。

  這下王虎更急於弄清她的身世,想知道她怎麼進的強盜窩。衛兵回來了,搖頭說:「這可是我從來也沒遇上過的母老虎。」

  王虎立刻對他說:「告訴獄長,我要知道她是怎麼進的匪窩,她到底是什麼人。」

  「她拒絕回答任何問題的,」衛兵說,「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而唯一改變的是她為了強壯身體現在開始大吃特吃,而原來她是不吃的。她從不告訴別人她的身分。女人們好奇,想盡辦法套她,可她還是不說。如果她實在不說,就只有上刑了,不過不知上刑是否有用,要動刑嗎,司令?」

  王虎想了想,狠心地咬了咬牙說:「要是沒別的辦法,那就用刑吧。記住我只是要她服從我,並不是要她死。」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別弄斷骨頭,也別傷了皮肉。」

  當天晚上,衛兵急忙地來報告:「司令,老天爺,那不能傷皮傷骨的刑法只能讓她嘲笑,可沒法讓她開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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