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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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答道:「是的,有兩個過了十七了。可以送老二去。我從來沒想過該拿他們怎麼辦,在我們這種家裡,他們從小到大日子過得夠舒服了。老大是不能出去的,我們家除了我就得靠他了,不過我可以送老二去。」 王二說:「我們家老大是個閨女,下邊一個是兒子,要是有你家老大在家頂門戶的話,我想我這個兒子倒是可以去的。」 他們倆坐在那兒,各自都在考慮自己孩子的情況,考慮自己有些什麼,而孩子們的一生對自己有多大的價值。王大同太太生過六個孩子,有兩個夭折了,同小老婆還生過一個,這個小老婆再過一兩個月又該生第二個了。除了老三兒子有點毛病之外,其他孩子身體都很好。老三幾個月大的時候讓傭人不小心摔到地下過,於是他的背部靠肩膀的地方擰成一個結,頭長得太大,結果腦袋縮在那個結裡,像烏龜的頭縮在殼裡一樣。王大叫過一兩個醫生來看過,甚至還到某個娘娘廟去許過願,說假如娘娘顯靈治好他兒子,他就給娘娘一身衣裳,儘管平時他根本不信這些玩意兒的。這一切都沒有用,這孩子到死也得背著這個包袱了,唯一叫孩子他爹感到慶倖的是,他到底沒有給娘娘奉獻一身衣裳,因為她沒為他做什麼事。 王二有五個孩子,中間三個是兒子,兩頭兩個是閨女。不過他老婆還正當年呢,肯定還要生,她那副膀大腰圓的樣子至少得生到四十多歲。 有這麼多孩子,真送出去一兩個也不算什麼。最後,王二抬起頭問道:「你看該怎麼給三弟回信呢?」 這時,王大倒有點遲疑了,他不是一個能很快自己拿主意的人,這麼多年來,他一向是靠他太太做決定,太太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王二也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問得挺巧妙的。 「要不,我這麼回答他,你看好不好?我們倆一人送一個兒子去,至於銀子,我能寄多少就多少。」 王大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很高興:「好啊,就這麼辦吧,二弟,我們就這麼定了。其實我倒真願意送走一個兒子,有時候家裡真是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不是小的鬧就是大的吵。我送去二兒子,你送去大兒子,萬一家裡有什麼三長兩短的事,反正我大兒子還可以頂著。」 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們倆又喝了一會兒茶。接著他們就開始談地的事了,談他們要賣的東西了。在他們坐在那兒小聲議論賣地一事的時候,他們倆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件往事。某一天,他們倆第一次談起賣地的事,王龍已經上了歲數,他們倆在土房子附近的地裡說話,他們想不到王龍還有力氣爬出來偷聽他們說話。但是,王龍的確出來了,當他聽到「賣地」兩個字時,立刻怒氣衝衝地大喊道:「好啊,混小子,想賣地?」 他氣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們倆一人扶一邊的話,這老頭非氣得暈倒不可,他嘴裡一個勁地嘟囔:「不,不,我們絕不能賣地。」為了安慰他,考慮到他年紀太大不能生氣,他們倆在他面前保證,今後一定不賣地。即便在他們做這個保證時,他們倆還會意地相視而笑,因為當時他們就預料到,將來總有一天他們還會走到一起來商量賣地的事的。 到了這一天,他們都急於湊錢,但是父親在地頭訓斥他們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因此他們談起賣地的事總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輕鬆。各自在心中都有點保留,萬一老頭的話倒是對的怎麼辦?誰都不肯一下子把地全賣光,那樣是不行的。萬一生意不好了,總還可以有幾畝地養家糊口。要知道,在那種年代,誰也說不準哪天會打仗,什麼時候會來個土匪頭子把村子給占了,或者攤上什麼其他倒黴的事情,因此最好能有點永遠也丟不了的東西,那就是地。然而,地賣了可以有銀子放債,那利息錢對他們倆的誘惑太大了,這就搞得他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王二問道:「你打算賣哪幾塊地?」 王大帶著莫名其妙的謹慎回答道:「我畢竟跟你不一樣,我沒有買賣要做,除了當地主之外,我也沒別的可幹,因此,我賣地不能全賣光了,也不能賣得太多,能換點現錢,夠花就得了。」 王二接著說:「我們乾脆出去走走,看看我們的地到底有多少,都在哪些地方,連那些遠處的、小塊分散的地也都看一看。咱爹那時候想地都想瘋了,趕上荒年,地價便宜的時候,什麼地他都要,這一帶哪兒都有我家的地,其實有的地才巴掌那麼大一塊。假如你要當地主,地還是集中一點好,好管一點。」 聽起來這話確實合情合理,於是王大付了他們的飯菜酒錢,多給了點,算是給跑堂的賞銀,然後他們便站起身來走了。他們倆往外走,王大走在前面,這時茶館裡不時有人站起來向他們打躬作揖,為的是讓別人曉得他們是這兩位鎮上大人物的熟人。而這弟兄倆,老大笑容可掬,輕鬆自如地向每個打招呼的人點點頭,因為他願意看到別人對他恭恭敬敬、服服貼貼的樣子;老二則不同,他眼睛朝下,誰都不看,很少點頭,即便點頭也點得很快,好像他不敢太友善了,生怕有人會把他拉到一邊向他提出借錢的要求。 弟兄倆走出茶館去看地了,老二放慢步子以便同老大保持一樣的速度,因為老大又胖又沉,已經不大習慣走路了。才走到城門口,老大就已累了,於是他叫來兩個出租毛驢的人,弟兄倆騎上毛驢出了城門。 弟兄倆整整花了一天工夫看他們的地,中午在路邊的一個小店裡吃了點東西。他們東南西北地閒逛,每塊地都轉到了,他們眼睛快得很,佃戶們在地裡種了些什麼,他們都看得一清二楚,佃戶們在他們倆面前都規規矩矩,因為這兩位就是他們的新地主了。王二把每一塊最值得賣的地都做了記號。他們三弟的每一塊地也都做了標記,準備賣掉,只有一塊離土房子較近的地除外。弟兄倆彷佛是心照不宣似的,誰也不走近那個土房子,不走近大棗樹下的小土丘,即埋葬他們父親的地方。 快天黑了他們才騎著疲憊不堪的毛驢回到城門口,他們下了毛驢,付了原先講好的租毛驢的錢。兩個牽毛驢的跟著走了一天的路,也累得不行了,於是想多要點錢,說是走那麼多路,鞋底都快磨穿了。要是王大一個人,他肯定也就同意給了,但老二不答應,他說:「不行,該給的已經給了,你的鞋磨穿不磨穿關我什麼事。」 他一邊說一邊走開了,背後那兩個人怎麼罵他,他都不理會。弟兄倆走回家裡,分手時很理解地看了對方一眼,王二說道:「要是你願意,七天之後我們就把孩子送走,我親自去送他們。」 王大點了點頭,精疲力竭地走進自己的家門,這一天也許是他一輩子中最累的一天,他暗自在想,地主也真不好當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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