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八三


  【六】

  王虎此時正在南方積極準備,打算拉一幫人闖出去幹一番自己的事業。有一天,在家鄉的王二對大哥說:「要是明天上午有空,咱倆上紫石街茶館吧!有兩件事我們得談談。」

  老大聽弟弟這樣講,心裡不免納悶,因為他知道肯定要談土地的事,可是他不清楚還有哪件事要談,於是他答道:「明天我一定去茶館,不過,還有哪件事要談?」

  「我收到三弟寫來的一封怪信,」老二答道,「他主動提出來讓我們的兒子上他那兒當兵去,只要我們捨得,去幾個都行。他正在計劃做一件大事,身邊需要幾個靠得住的自己人,可他自己又沒兒子。」

  「我們的兒子!」王大吃驚地重複了一遍,由於驚訝,他那張開的大嘴都沒合攏,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二弟。

  王二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打算叫他們去幹什麼,」他說道,「不過明天到茶館咱們再慢慢聊吧!」他擺出要走過去的樣子,他是在從糧市上回來的路上叫住他大哥講話的。

  可是,王大這個人不論談什麼事都不會這麼快就住嘴的,再說,他有得是時間,這些天心情又不錯,於是他說道:「一個男子漢想有自個兒的兒子還不容易!我們一定得給他尋個媳婦,老弟!」

  他把兩個眼睛一眯縫,臉上露出狡黠的神色,彷佛他要說出什麼驚人的妙語似的。看到老大這副樣子,王老二微微一笑,冷冷地答道:「要論同女人打交道,我和老三可都不如您老兄那麼經驗豐富啊!」

  他邊說邊走開了,因為他不想在大街上站著聽他大哥海闊天空地聊個沒完,來來回回那麼多人,讓人聽了去都不好。

  於是,這弟兄倆第二天一早在茶館碰頭了。他們挑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他們往那兒一坐哪兒都看得見,可是別人看他們卻不太容易,更聽不清他們倆在講些什麼。王大坐在裡面他常坐的那個上座上。然後他喊來了茶館裡的跑堂的,點了些吃的:熱的糖餅,清早吃了提胃口的鹹肉,一壺熱酒和下酒的菜,吃點下酒菜可以沖淡一點酒勁,免得一清早弄得醉醺醺的。王大又點了幾個他喜歡的菜,他是個講究吃的人。王二坐在那兒聽老大點菜,聽著聽著終於坐不住了,因為他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他付帳,最後他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哥,這些肉和吃的如果是為我叫的,那麼我跟你說,我可不要,因為我飯量有限,胃口很小,尤其是在早晨。」

  沒想到王大卻慷慨地說:「今天你是客人,你放心,我做東。」

  這下他讓他二弟放下心來,等肉菜一上來,老二便盡可能地大吃起來,他總是忍不住要留小心眼,儘管他很有錢,他還是能省就省,碰上吃白食的機會不狠狠地吃一頓不就虧了嗎?別人要是有點舊衣服或者其他不要的東西,一般就送給家裡的傭人算了,他可不捨得送,總要悄悄地拿到當鋪去,好歹弄點錢回來。一旦當客人,他總要想法多吃一點,儘管他胃口不大。他強迫自己儘量多吃,最好吃到第二天、第三天都不感覺餓才好。其實,對他來說,這麼做實在沒什麼必要。

  這天早晨,他又重演故伎,而且弟兄倆吃的時候根本顧不上說話,即便在等下一道菜的時候,他們也不說話,而只是四周環顧一下;一個人吃東西的時候如果開始談正經事,這對他的食欲是很不利的,因為一談正經事就沒有胃口吃東西了。

  他們倆不知道,原來這個茶館就是他們父親王龍當年曾經來過的茶館,並且就是在這個茶館裡王龍找到了歌女荷花,後來荷花當了王龍的小老婆。對王龍說來,這是個奇妙的地方,這是所具有魔力和美感的房子,四面牆上掛的是畫在絹絲畫卷上的仕女圖。可是,對他們倆說來,這是個極其平常的地方,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茶館對他們父親說來意味著什麼,也想像不出當年王龍第一次以鄉下人身分擠進城裡人行列時的那副靦腆、害羞的樣子。現在,這弟兄倆身穿綢緞的袍子坐在這兒,悠閒自得地四下裡看看。碰上他們找座兒的時候,認識他們的人便急忙站起身來向他們行禮致意,跑堂的也趕忙過來伺候。茶館的老闆親自跟著端著熱酒的跑堂走到他們倆跟前,老闆說:「這酒是新開的,酒罈裡的,酒罈上的封條都是我親自為二位老爺拆掉的。」老闆又再三問酒菜是否合他們的口味。

  現在,王龍的兒子們居然和荷花的畫像在一起。畫像掛在盡裡邊的一個角落上,那是畫在絹絲的畫卷上的,當時的荷花是位纖細的姑娘,手中拿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王龍當初看這幅畫時曾經心跳不已、失魂落魄,然而現在王龍已經去世,荷花同以前已判若兩人,掛在茶館裡的這幅畫也已經被煙熏得不象樣子,甚至還有蒼蠅屎在上面。誰也不會去欣賞這幅仕女圖,也不會有人想去問問:「掛在這角落上的美人究竟是誰呀?」王龍的這兩位兒子也絕對想不到這就是荷花,或者說想不到荷花還曾經這麼漂亮過。

  他們坐在那兒繼續吃著早點,周圍的人個個都很尊重他們。王二儘管拼命地吃,但還是吃不過他哥哥。王二吃飽喝足之後,王大還在那裡繼續猛吃,一邊喝酒一邊咂嘴品著酒的香味,直吃得汗流滿面,就跟在臉上抹了一層油似的。老大再也吃不下時,便靠坐在椅子上,跑堂的及時送來了從開水裡擰出來的熱毛巾。他們倆用熱毛巾擦頭、擦脖子、擦手,擦胳膊。跑堂的端走了殘酒剩菜,擦乾淨了桌上的骨頭等雜物,然後送來了新沏的綠茶,直到這時,這二位才算準備停當,要正式談話了。

  此時,上午已過去了一半,茶館裡坐滿了人。這些人和他們倆一樣,也都是撇下家裡的老婆、孩子到茶館來圖清靜的,吃完早點和朋友們品品茶、聊聊天,聽點新聞。在家裡待著,男人們別想找清靜,女人們又喊又叫,孩子們又哭又鬧,反正他們天性如此,誰也沒辦法。在茶館裡就不一樣了,儘管說話的嗡嗡聲響成一片,但仍然給人一種寧靜的氣氛。在這種寧靜的氣氛中,老二從胸前掏出一封信,從信封中取出信來攤平之後放在老大面前的桌上。

  老大拿起信來,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咳嗽了幾下,看信時一邊看一邊還輕輕地讀出聲來。幾句簡單的平常問候話寫完之後,王虎接著往下寫,他的信和他人的性格一樣,又粗又直:

  給我寄點銀子來,有多少都行,我很急需。你們要是肯借給我銀子,那麼將來我事成之後一定連本加厚利還你們。如果你們有十七歲以上的兒子,也送到我這兒來。我一定好好栽培他們,你們做夢都想不到我會怎麼提拔他們,我周圍要幾個靠得住、信得過的自己人。寄些銀子,送幾個兒子來,我自己沒有兒子,你們是知道的。

  看完信之後,王大看看他弟弟,他弟弟看看他。王大滿腹狐疑地說:「除了說他在南方一個司令手下當兵之外,他到底還跟你說過些什麼沒有?他到底在幹什麼事?究竟要我們兒子去做什麼呢,也不跟我們講,這也太奇怪了。總不能就這樣稀裡胡塗地把兒子送出去呀!」

  他們坐在那兒喝茶,誰也沒說話,但各自心裡都有點疑惑,什麼都不清楚就把兒子送出去實在有點太懸了,可是想到「我一定好好栽培他們」這句話時,又覺得反正自己有一兩個兒子,不妨送一個去碰碰運氣。王二小心翼翼地說道:「你有幾個兒子已經過了十七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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