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七八


  王大很眼紅地聽完老二這番話,他知道自己要花很多錢,要花的錢比他現有的多得多,他有氣無力地答道:「好吧,我再看看,或許賣得比原先想的再多點,然後再和你一樣把錢貸出去。不過,看看再說吧!」在談賣地這件事情時,兩個人都不由地低壓了嗓子,彷佛他們擔心埋在地下的老人還可以聽見他們講話似的。

  這兩兄弟竭力壓制自己不耐煩的情緒,等著三年服孝期滿。荷花也在等,邊等邊發牢騷,因為三年之內她不可以穿綢緞衣服,而只能規規矩矩穿棉布衣服;她邊等邊歎氣,因為她實在不喜歡穿布衣服、而且這三年之中,她不可以去赴宴、作樂,要去也只能偷偷地去。荷花交上了五、六個老婦人,家境都不錯,這些人整天坐著轎子走東家串西家,飲酒作樂,打牌聊天。這些人都過了懷孕生孩子的年紀了,因此一點都不用操心家裡的事,如果她們的丈夫還沒死,那他們也早就去找更年輕的女人去了。

  荷花常在這幫女人面前埋怨王龍,她說:「我把一輩子當中最寶貴的青春獻給了他,全都給了他,不信你們可以問杜鵑,我年輕時可漂亮了。我一直跟他住在鄉下這間土坯房子裡,從未進過城,直到他發了財買了城裡這套房子才搬來住。我從不抱怨,對他百依百順。他什麼時候想拿我取樂,我都答應他,但他還嫌不夠。等我年紀稍大一點之後,他馬上把我的一個丫鬟收去當了二房。那個丫鬟又白又弱,我是出於可憐才收留她的,她根本做不了什麼事。現在他死了,我得了什麼?就那麼幾兩破銀子。」

  聽完這番話之後,總會有這個或那個女人安尉她兩句,人人都裝著不知道荷花結婚前只是在茶館賣唱的歌女。有時會有個女的大聲嚷道:「唉,男人都是這副德性的,等我們人老珠黃了,哪怕就是他們把我們整得人老珠黃的,他們就另尋新歡!我們當女人的全都是這個命!」

  她們一致同意兩點:一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邪惡、自私的;二是她們是所有的女人中最值得同情的,因為她們做出的犧牲最徹底。取得了一致意見,而且每個人把自己的男人數落一番,說明他是最壞的之後,她們就津津有味地飽餐一頓,然後再擺開牌局,大戰一場,荷花就是這樣一天天打發日子的。杜鵑也很起勁,因為照一般規矩,牌桌上贏的錢總要賞一些給傭人的。即便如此,荷花仍然希望這三年服喪期快點結束,那時她就可以脫下棉布喪服,重新穿上綢緞衣服,徹底忘記王龍。有時,全家都要到王龍墳上燒紙燒香,為了面子上過得去,荷花也不得不去,除此之外,要不是每天清早穿棉布喪服、晚間脫棉布喪服的話,荷花根本就不會想到王龍,因此荷花希望儘早扔掉這身棉布喪服,那樣她就根本用不著想起王龍了。

  只有梨花一點不著急,她經常到王龍的墳上去悼念他,而且總是挑沒人的時候去。

  在服喪期間,兩兄弟,以及他們的夫人、孩子,都必須生活在一起,住在這個大院子裡。妯娌間一向不和,住在一起並不容易。妯娌倆不和,鬧得弟兄倆也心煩意亂,因為她們倆誰也不會把話憋在肚子裡,有機會單獨和自己丈夫在一起時,她們總要訴說一番苦的。

  王大的太太以她慣用的矜持口吻對王大說:「說來也怪了,自從嫁到你們家,我從來沒有得到過應該有的尊重。老爺子在世時,我想我只好忍著,我不想讓孩子們見到他們的爺爺是多麼的粗魯,多麼的無知,我嫌丟人。我所以肯忍受,是因為我應該這麼做。現在老爺子去世了,你是一家之主了。老爺子愚昧無知,因此看不清你弟媳婦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知道她是怎麼對待我的,可現在你當家了,你知道她是個什麼人了,為什麼你還不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女人呢?她從不把我放在眼裡,還以為我同她一樣,也是粗俗的、不吃齋念佛的鄉下女人哩!」

  「她又對你說什麼啦?」王大哼了一聲,儘量耐著性子問道。

  「倒不光是她說些什麼話,」這女人冷冷地答道,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語氣冷冷的,「關鍵是她的行為和品行。每回我走進有她在裡面的屋子時,她總裝著在忙一件脫不開手的事,於是既不起身打個招呼,也不給我讓座兒。她那副俗氣相,別說在我面前講話,就是從我身邊走過,我都受不了。」

  「得了,我總不見得去對老二說,『你太太那副俗氣相,我夫人實在吃不消。』」王大邊搖頭邊說,說著,順手去摸腰包裡的煙斗。他為自己的這番巧妙的答話感到得意,居然冒著被太太罵的危險笑了笑。

  這個女人就是沒有那種尖嘴利舌的本事,事實上,好多次她都希望自己能很快地和別人來一場唇槍舌劍,可就是心裡有話,舌頭的反應卻沒那麼快。她恨老二的太太,正是恨她的尖嘴利舌。還沒等這位城裡女人想好一篇正兒八經的答話,那位鄉下女人眼珠早轉了好幾轉,嘟嘟嘟一頓快人快語把城裡女人弄得狼狽不堪,以至旁邊站著的僕人、丫頭都背過臉去,怕大少奶奶看見他們在發笑。有時,某個年輕丫頭一不小心咯咯地笑出聲來,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來,大太太十分沒面子,於是便更恨那個鄉下女人了。聽完老大的答話,這女人盯著她丈夫看了一下,看看他是不是也在拿她開心。只見他悠閒地坐在籐椅上,笑眯眯的。她挺直腰板坐在硬木椅子上,垂下眼皮,把嘴收得又小又緊,冷冷地說道:「我很明白,連你也看不起我!自從你娶了那個爛汙女人以後,你就看不上我了。我要是沒有嫁人就好了。要不是為孩子著想,我真想出家當尼姑算了。為了把你這個家搞得像樣一點,至少比農夫的家像樣一點,我花了多大精力,可你呢,連聲謝謝都沒有。」

  她邊說邊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淚水。然後,她站起身來,走進她的房間。隔了一會兒,王大便聽到她高聲念經的聲音。這位夫人上了年紀之後常常求助於尼姑、道士,求神拜佛的事做起來是一絲不苟。她自己花不少時間念經不算,還常請尼姑到家來指點她。儘管沒有起誓說要吃素,但是她一再聲明自己幾乎是動不得葷腥的。她在富人家,這樣做就不像窮人家那麼必要了,窮人家為了保險起見是非這樣做不可的。

  現在,她又像往常生氣之後那樣,到房間裡去高聲念經了。王大聽到後,無可奈何地用手摸了摸腦袋,歎了口氣。的確,自他娶了二房之後,大太太一直不肯原諒他。二太太原先是個頭腦簡單的小美人,是他有一天逛街時在一個窮人家門口見到的。當時,她坐在大盆邊上的小木凳上洗衣服,她年輕、漂亮,弄得他神魂顛倒,走過她時,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張望還看不夠,後來乾脆來回在她跟前走過。她父親見她能嫁到這麼有錢的好人家去,真是求之不得,王大也確實給了他不少錢。但這個女人的確頭腦極其簡單,王大現在對她已了如指掌。有時,他不免納悶當時自己怎麼會那樣迷戀她的。她對大太太怕得要命,自個兒一點脾氣都沒有。有時,王老大叫她到他的房裡去過夜,她竟會低下頭去支支吾吾地說:「那麼大太太能答應我今晚去你那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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