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七四


  這些人一走進大門,院子裡很快就靜下來了,每個人都轉過臉去看王老三,誰也不再嚷嚷了,因為老三帶著一種隨時會發號施令的架勢。他大步穿過圍著看熱鬧的佃農、和尚和閒雜人等,高聲喊道:「我兩位哥哥在哪兒?」

  其實老早就有人進去告訴老大、老二,他們的兄弟回來了,於是他們走出來,但還不知該如何接待他:是恭恭敬敬地迎接他呢?還是把他當做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弟弟?當他們看到老三那一身整齊的裝束以及身後四個威風凜凜的衛兵,他們馬上就畢恭畢敬了,禮貌周到得就像接待一位陌生的客人一樣。他們向他行禮,並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老三也向兩位哥哥深深地行禮,然後他向左右看了一眼,問道:「父親大人在哪間屋裡?」

  兩位兄長領老三到裡院,王龍的棺材上蓋著繡了金色圖案的罩子,老三命令衛兵待在院子裡,獨自進到房間裡。梨花聽到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得得聲之後,匆匆地看了一眼是誰來了,看清之後,她馬上把臉轉向牆,並且一直對著牆站著,不再回頭。

  不知老三是否看見她或認出她是誰,反正他沒有任何表示。他對著棺材鞠躬,然後要來了為他準備好的孝服,穿上一看才發覺太短,他兩位哥哥沒有想到他長得這麼高。不管怎麼的,他還是穿上了孝服並點了兩支隨身帶來的新蠟燭,他還叫人去弄些新鮮肉來供在父親的棺材前面。

  在這一切準備完畢之後,他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接著正正規規地叫了一聲:「啊,我的爹呀!」這段時間裡,梨花依舊對著牆一動不動地站著,從來沒轉過頭來看一眼。

  老三禮儀完畢之後站起身來,用他那短促、乾脆的聲音說道:「準備好了就開始!」

  奇怪的是,剛才這裡還是你喊我叫亂哄哄一片,現在立即安靜下來,而且全樂意聽從指揮,彷佛老三和他那四個衛士的出現就意味著權威,轎夫們剛才沖老大抱怨時那股蠻橫勁全沒了,他們的聲音是溫和的,語氣是懇求的,言詞也顯得通情達理多了。即使這樣,老三還是雙眉緊蹙,瞪眼看著那幫人,以致他們的聲音先是變低,後來乾脆沒了。老三說:「你們只管好好工作!放心好了,我們這家決虧待不了你們!」他們馬上一聲不吭地走到轎邊,彷佛士兵和槍有什麼魔力似的。

  大家各就各位,最後棺材從屋裡抬進院子裡。棺材四周繞著麻繩,碗口粗的樹幹做成的抬杠穿過麻繩,抬棺材的人把抬杠放到肩上。還有一個轎子是放王龍的靈位的,轎子裡也放了些王龍的其他東西:一隻他抽了多年的煙斗,一件他穿的衣服,和一幅王龍病倒之後他們請人為他畫的像,在這之前,他也沒有一幅像樣的畫像。說實話,這幅畫並不像王龍,只是像個聖人什麼的,不過畫家也算下了功夫了,他畫了鬍子、眉毛和許多皺紋,老年人一般的確都有這些東西。

  送葬的隊列開始行進了,女人開始抽泣和慟哭,聲音最響的是荷花。她把頭髮弄得亂七八糟,拿著一條雪白的新手帕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她嗚嗚咽咽地喊道:「啊,我的靠山哪,他走了……走了……」

  大街兩旁密密匝匝擠滿了人,想看王龍的靈柩最後通過。當他們看到荷花時,就嘀咕著表示贊許。他們說:「她是個非常正經的女人,她哭的這個人也真是個好人。」有些人看到這麼胖的女人居然哭得這麼有勁,聲音那麼響,覺得很驚訝,他們說:「不知王龍有多富,能把一個女人養得胖到這個樣子!」他們當然是羡慕王龍葬禮的這個排場。

  而王龍的兒媳們,根據個人的秉性,哭的方式有所不同。王大的太太哭得很文明,恰到好處,不時用手絹擦擦眼角,要是她也像荷花那樣大哭大嚎,那就顯得不得體了。她丈夫一年前新娶的姨太太是個俊俏豐滿的女人,這位姨太太則是跟著太太哭的。王二的鄉下老婆則忘了哭,因為她還是第一次像這樣坐在男人們抬的轎子上穿過城裡的大街,看著幾百張貼牆根站著或擠在臨街家門口過道上的男人、女人、孩子的臉,她實在哭不出來,即便她想起該哭了,剛把手捂到臉上,她又想透過指頭縫再張望一下,這樣一來又忘了哭了。

  自古以來就有一種說法,即女人的哭有三種。有些女人哭時聲音很響,同時眼淚往下淌,這可稱之謂真哭;有些女人哭時聲響很大卻不流淚,這可稱之謂乾號;另有一些女人光是默默地流淚,這可稱之謂無聲的哭泣。所有跟著王龍的棺材後面的女人之中,包括王龍的姨太太、兒媳、女傭、丫鬟及雇來哭的人,只有一個人是在無聲地哭泣,她就是梨花。她坐在轎內,拉下簾子免得別人看見,自己則在轎子裡悄悄地流淚。甚至到送葬結束,王龍入了土,紙人紙馬等燒成了灰,點好的香開始冒煙,王龍的兒子鞠躬叩頭完了,雇來哭的人也哭夠了規定的時間並領了工錢,一切都結束,新墳頭都堆起來,沒有人再哭了,因為再哭也沒用了,就是到了這種時候,梨花依舊一聲不響地流淚。

  她也不回到城裡的那院房子裡去住。她回到鄉下的土坯房子。王大勸她和大家一起回到城裡住算了,至少可以等遺產分配完以後再搬到鄉下去住。梨花聽了搖了搖頭,說:「不,我和他在鄉下住的時間最長,這段時間也是我最幸福的時光,他留給我這個可憐的孩子,要我照顧好她。如果我們搬回城裡,大姨太荷花一定不喜歡她,再說大姨太也並不喜歡我,因此我們倆還是住在老爺的舊房子裡吧。你不必擔心我們,萬一我們缺什麼,我會跟你張口要的。不過我也不會缺什麼的,有老佃戶夫婦和我們在一起沒問題的,不會有事的。這樣,我也可以挑起老爺交給我的擔子:照顧好你妹妹。」

  「您既然一定想這麼辦,那麼,好吧!」王老大裝出勉強同意的樣子。

  其實他是挺高興的,因為他太太已經表示不歡迎傻子,說傻子這種人根本不可以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尤其是有孕婦的地方更不該讓她去。再說,王龍一死,荷花肯定更加為所欲為,麻煩事一定少不了。他同意梨花的想法,梨花拉著傻子的手回到了鄉下的土坯房子,那個她曾經像雨露一樣滋潤過王龍的地方。她住在那裡,照看著傻子,最易走到王龍的墳頭。

  從此以後,往王龍墳頭跑得最勤的就是梨花。荷花雖說也去過,但只是在寡婦非上墳不可的那幾天,而且她總是選別人能見得到她的時間去上墳。而梨花總是悄悄地去,去得很勤,什麼時候心裡難受,感到孤單,什麼時候去,她儘量挑沒人的時候去——人們肯定在家裡的時候,晚上別人睡覺的時候或是別人在地裡忙著做農事的時候。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領著傻子到王龍的墳上去。

  她從來不大聲哭,她往往把頭倚在王龍的墳上,邊哭邊輕輕地說:「啊,我的老爺,我的父親,我唯一的父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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