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七三


  梨花可受不了這個,這口棺材她日夜守護著,怎麼能這樣隨便地摸呢!她大聲喝道:「不許摸!」她握緊了胸前的小拳頭,牙齒咬住下唇。

  荷花聽到這喊聲之後,大笑起來,她喊道:「什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向著他呀!」她的笑聲中明顯含著輕蔑。她坐了一會兒,看著蠟燭畢畢剝剝地燒著,看了一會兒就覺得膩煩,於是穿過院子走了。在她好奇地打量院子裡的一切時,突然見到傻子坐在太陽地裡,她叫了起來:「啊?這小東西還活著?」

  聽她這麼一喊,梨花趕緊起身站在傻子身邊,心裡又是一陣厭惡,差點忍不住了。荷花走後,她找來了一塊布,把剛才荷花用手摸過的地方擦了又擦。她給了傻子一塊甜餅,傻子高興地接了過去,由於出乎意料,傻子邊吃邊樂。梨花傷心地看了她一會,歎了口氣,說道:「只有你爹一個人對我好,不把我當下人。他給我留下的就只有你了!」傻子只顧吃甜餅,她既不會說話,也聽不懂別人對她說的話。

  梨花就這樣一天天等著出殯那天的到來。那些日子基本上非常安靜,只有和尚念經的幾個鐘頭有點響聲,王龍的兩個兒子也是能不來就不來,待在停屍的房子裡總讓他們感到不安、害怕。王龍生前那麼結實,他身上的七魂是不容易散去的。他的七魂似乎真的沒有散,整個房子裡總是聽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聲音,女僕們夜裡躺在床上也會喊出聲來,說是陰風抓住了她們,弄亂了她們的頭髮,要不就是她們聽到窗格上發出格格的聲音,再不就是廚子的鍋會忽然失手掉在地上,丫鬟端的碗也會打翻在地。

  聽到傭人們這些傳聞之後,王龍的兒子、兒媳裝著不在乎,笑話傭人的無知和愚昧,但是事實上他們也感到不安。當荷花聽到這些傳聞後,她大喊道:「這老東西一向就是倔脾氣!」

  可是杜鵑卻說:「太太,人都死了,他愛怎麼就怎麼吧。下葬之前,咱別說他壞話!」

  只有梨花不害怕,她現在還像王龍活著的時候那樣,和他住在一起。只有看到穿黃袈裟的和尚來了,她才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那兒聽他們念經敲木魚。

  死者的七魂一點一點地被放走了,每次過完七天,主事的和尚就會對王龍的兩個兒子說:「他身上的七魂又走了一魂。」他每次來說一趟,都會得到賞銀。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天天過去了,出殯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現在,全鎮的人都知道風水先生為王龍這位大人物選定的下葬的日子,就是春分那一天。當媽媽的催著孩子們早早地吃完早飯,免得他們磨磨蹭蹭耽誤了看送葬;地裡工作的人這一天也只好把農事先撂一撂;店鋪裡的掌櫃和夥計們在琢磨葬禮行列經過的時候,怎麼站才能看得更清楚。這一帶的人全認識王龍,都知道王龍從前也是和其他人一樣在地裡工作的窮人,後來發財了,置了房產,給兒孫們留下了一筆財產。窮人想看葬禮,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值得細細琢磨:一個和自己一樣的窮人居然能死得如此排場、如此風光,這正是每一個窮人都在暗自祈求的結局。富人也要看葬禮,是因為他們知道王龍的兩個兒子現在很富,所以富人們當然得悼念這位了不起的老人。

  可是在王龍的家裡,這一天卻是亂哄哄的,要把這麼大場面的喪事安排得井井有條,的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大忙得團團轉,他現在是一家之主了,什麼都得照顧到了:他得安排幾百個人的孝服,還得為夫人和孩子預備轎子。忙是忙,但他為自己的重要地位感到驕傲:那麼多人跑進跑出,大聲請示他這個或那個該怎麼辦,由於焦急,他臉上的汗水淌得像是在三伏天似的。他的眼睛忽然轉到一邊靜靜地站著的老二身上,他越是熱,越是覺得老二的冷靜叫人生氣,他大聲說道:「你把什麼事都推給我,你瞧瞧你,連自個兒的老婆孩子衣服穿沒穿好,臉洗沒洗乾淨都管不了。」

  聽到這番話,老二不緊不慢,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譏笑答道:「既然你只有自己做主才感到高興,那麼別人何苦去瞎忙呢?我和我老婆知道得可清楚了,這種事情最能使你和你太太高興,而我們最想讓你們高興了!」

  王龍的兩個兒子在父親的葬禮上也照樣唇槍舌劍。部分的原因是兩個人都因為老三沒回來而心情不好,而且都把老三沒能及時回來的責任推給對方:老大怪老二沒給帶信的人足夠的盤纏,老二怪老大派人帶信晚派了一兩天。

  整個大院裡,這一天只有一個人是平靜的,這就是梨花。她穿著喪服,喪服的規格等級僅次於荷花。她靜靜地坐在王龍的棺材旁邊等著。她一早就穿好了衣服而且又給傻子穿上了孝服,儘管這可憐的人根本不懂這是在幹什麼,一個勁兒地傻笑,而且不喜歡這些古裡古怪的衣服,想脫下來。梨花給了她一塊餅,又讓她拿著她那塊紅布條玩,總算把她哄住了。

  對荷花來說,這一天可真難熬:普通的轎子她坐不了,她的塊頭太大,轎子抬到她跟前,她試了這頂試那頂,真要命,哪個都不行,她不明白為什麼如今的轎子都做得這麼小。她哭了,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沒法加入送葬的行列,而死去的這位大人物正是她的丈夫啊!她看到傻子也穿好了孝服,於是就把氣朝她身上發去,她沖著老大喊道:「什麼——她也要去送葬?」她抱怨說,「像這種公開的場合,傻子就不該抛頭露面。」

  但是,梨花卻軟中帶硬地說:「不行,老爺專門囑咐過我,叫我什麼時候都得帶著他這可憐的孩子。我可以讓她不鬧,她聽我的,我也習慣了,我們倆不會給誰添麻煩的。」

  老大讓別的事攪得昏頭昏腦,碰上這種小事也樂得「小事化無」拉倒。看到老大那副著急的樣子,轎夫們可抓住了敲竹槓的好機會,抬棺材的人也跟著抱怨棺材太沉路太遠。佃戶和鎮上的閒人都擁到院子裡,擠得哪兒都是,傻愣愣等著看熱鬧。更添亂的是老大的太太一個勁地埋怨、責備老大,嫌這個那個沒有弄好,於是老大東奔西跑、汗流浹背,他嗓子都喊啞了,也沒人聽他的。

  在這一片忙亂中,老三突然從南方回來了。到了最後的一刻,他進來了。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他,看他有哪些變化。他離家出走十年了。從王龍收了梨花的那天起,大家就沒再見到過老三。就在那一天,老三帶著莫名其妙的滿腔怒氣出走,從此再沒回來過。走的時候他是個帶點野性的大小夥子,兩道粗黑的眉毛幾乎蓋住了眼睛,他是帶著對父親的怨恨出走的。現在他已經完全是個成年人了,仍然是三弟兄中最高的,不過面容改變得很厲害,要不是他皺眉頭的那個老樣子和那張陰沉的嘴,大家可能會認不出他來。

  他邁步跨進大門時,是一身軍人裝束,不過不是普通當兵的那種裝束。上衣和褲子都是上等的深色料子,上衣的紐扣像是鍍金的,皮腰帶上佩著一把劍。身後跟著四個扛槍的士兵,都是很有精神的男子漢,只有一個人是豁嘴,不過體格上也和其他三個一樣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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