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七二


  她就這樣不停地安慰他,一遍一遍地對他說他的身體已經好多了,一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躺在那兒朝她微微笑著,眼光雖然仍然盯著她,但已經慢慢失去光澤,他的嘴唇開始發硬,耳朵竭力想聽到她那沉穩的聲音。此時,她見他真的快死了,於是俯身緊緊地倚著他,提高嗓門,大聲而清楚地喊道:「您好多了——您好多了!老爺,您不會死的——您會活下去的!」

  就這樣,她安慰了他,不過,就在他臨咽氣時聽到她的聲音之後,他還是死了。但是,他死得並不平靜。雖然他臨死前一刻是感受到了安慰,但是在他靈魂出殼之際,他那被窒息的軀體狂怒般地跳了起來,四肢猛烈地向四周亂揮,結果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朝上一揮,正好打到了向他倚去的梨花。這一下打得著實不輕,而且正好打在臉上,梨花一邊用手捂著臉頰,一邊輕聲說道:「老爺,這可是您第一次打我啊!」

  但是他沒有回答她。她向下一看,見到他歪歪斜斜地躺著。在她看他的同時,他吐出了最後一口氣,然後便安靜了。她一邊輕輕地、細心地撫摸著他,一邊把他的四肢放直,最後平平地把被子給他蓋好。她用纖細的手指合上了他那對依舊瞪著卻什麼都看不見了的雙眼。她看了一眼他臉上依舊掛著的笑容,這笑容就是剛才聽到她說他不會死之後露出來的。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她知道她必須去叫王龍的兩個兒子了。但是,她又在小竹凳上坐了下來。她很清楚她得去叫他的兩個兒子。她拿起剛才打過她的那只手,握住它,並把頭伸下去貼在上面,趁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靜靜地流了幾行眼淚。她的心腸與其他女人不一樣,她的悲傷是確確實實的,但她不能夠像其他女人那樣用眼淚洗去她的悲傷,因為眼淚從來都沒有為她帶來過安慰……她並沒有久坐,站起身來去叫那兄弟兩人,並對他們說:「你們也用不著急急忙忙地趕去了,他已經死了。」

  但他們還是急急忙忙地去了,老大穿著緞子的睡袍,由於睡覺壓得睡袍皺皺巴巴的,頭髮也很亂。他們倆馬上就到了父親身邊。王龍躺在那裡,因為剛才梨花已經把他放直了,他的兩個兒子看他的那副神情彷佛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似的,又彷佛有幾分怕他似的。老大悄聲問道,好像屋子裡還有什麼陌生人似的:「他死的時候很難受嗎?」

  梨花平靜地答道:「死的時候,他一點也不知道。」

  二兒子又說道:「瞧他躺著的樣子就跟睡著了似的。」

  弟兄倆盯著故去的父親看了一會,看著看著心裡突然泛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毛骨悚然的感覺,梨花也猜出他們會感到害怕,於是輕聲說道:「要為他辦的事還多著哩!」

  這弟兄倆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慶倖有人提醒他們想起了陽間的事情。老大匆匆整了整睡袍,用手抹了抹臉,嗓子沙啞地說道:「可不是嗎——我們得趕緊準備辦喪事……」他們急急忙忙地走了,慶倖自己總算離開了停放父親屍體的房子。

  【二】

  王龍在世時,有一天曾對他的兩個兒子說過,下葬之前他的屍體和棺材必須停放在鄉下的土坯房子裡。可到了現在為他準備喪事的時候,兩個兒子發現城裡、鄉下兩頭跑實在不是個事,想想離開下葬還有七七四十九天,他們感到似乎不必非照先父的遺訓辦不可,反正他現在已經死了。對他們說來,確實許多事都不方便,城裡廟中的和尚嫌路遠,連那些為王龍擦洗身子,穿上綢袍,再把他放進棺材的人都要求收雙倍的錢,他們開價之高令老二難以接受。

  弟兄倆相互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到了王龍的棺材上,他們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死去的人反正是不會開口了。於是他們喊來了佃戶,叫他們把王龍的棺材抬到城裡的房子裡去,梨花儘管反對也壓不倒他們的意見。看到自己說也無用,梨花便平靜地說:「我原先想,這傻子和我是再也不會住到鎮上的房子裡去了,現在既然要把王龍的棺材抬去,那我們倆也就得跟著去。」她領著王龍的大女兒,跟在王龍的棺材後邊緣著鄉間的路出發了。王龍的大女兒是個傻子,歲數不小了,可整天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她一邊走一邊哈哈大笑,大概是因為春光明媚,景色迷人吧!

  梨花終於又一次住進了她和王龍曾經住過的院子。在過去的某一天,王龍在大房子裡感到孤獨無聊,儘管年紀不小了,卻突然感到很衝動,於是把梨花帶進了這個院子。現在這個院子非常寂靜,每扇門上的紅紙全都撕了下來,而在通向大街的正門上則貼上了白色的對子,以告訴別人這兒正在辦喪事。梨花住在停放屍體的屋子裡,就睡在死者的旁邊。

  一天,她正守在王龍的棺材旁邊,一位丫鬟陪著王龍的大姨太荷花來到了門口,說是要來悼念老爺。梨花照規矩必須客客氣氣地回話,她也的確這麼做了,儘管她心裡很恨她的這位從前的女主人。她站在一邊侍候,把棺材邊上的這個或那個燭臺挪了一下。

  自從王龍暗地裡納梨花為妾的事被荷花發覺之後,梨花和荷花再也沒見過面,這是第一次。當時荷花知道王龍的事之後,大為惱火,說再也不想見到梨花了,她之所以惱火,是因為王龍竟敢把一個從小給她當丫鬟的賤女帶到自己家裡來。她又嫉妒又惱怒,以至於乾脆裝著不知道梨花是死了還是活著。不過,好奇總是事實,王龍死了以後,荷花便對她的傭人杜鵑說:「算了,既然這老東西都死了,我和她也就沒什麼好吵的啦。找個時候,我得去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挑了個和尚還沒來念經的時辰,在丫鬟的攙扶下,搖搖擺擺地走入了梨花住的院子。

  她踏進了梨花的房間,為了掩人口舌,她也帶來了一些香燭,並叫一名奴婢在棺材前點燃了。奴婢點香時,荷花的眼睛一直盯著梨花,她拼命地想看看梨花到底變了多少,看上去到底有多大年紀。不錯,儘管荷花也穿著孝袍、孝鞋,但她臉上根本沒有半點哀悼的神情。她沖著梨花嚷嚷道:「喲,你還是從前那副蒼白的小可憐相,一點沒變。也不知當時老爺看上你什麼了!」梨花長得太瘦小,又沒有紅潤的顏色,根本稱不上豔麗,荷花從這一點上找到了安慰。

  梨花站在棺材邊上,低頭不語,但心裡充滿了對荷花的厭惡,這種厭惡使她自己感到害怕,想到自己這麼壞,竟然厭惡自己的女主人到如此程度,她自己暗暗感到品格的卑下。但是,荷花這個人生性易變,連恨一個人也恨不了多久。看夠了梨花之後,她看了看棺材,又嘟囔道:「他那兩個兒子為了買這玩意兒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她笨拙地站起來,很欣賞地摸了摸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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