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六三


  王龍聽見這喊聲抬頭看了看,他看見了他叔叔的兒子。他穿得和別人一樣,一身灰色衣服上沾滿了塵土,但他的臉比任何人都顯得兇殘。他哈哈地大聲笑笑,沖著他的同夥們喊道:「弟兄們,我們可以停在這裡!這是一家有錢人,是我的親戚。」

  王龍在驚慌中還沒來得及動彈,這群人就從他的身邊擁進了大門。他被夾在這些人中間,毫無辦法。他們像邪惡而肮髒的洪水沖進他的院子,擁塞到每一個角落和縫隙中。他們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把手伸進池塘捧水喝。他們把刀子扔到光亮的桌子上。他們隨地吐痰,互相吆喝。

  這時,王龍對發生的事情一籌莫展,便帶了孩子跑到後邊去找他的大兒子。他走進大兒子的院子,大兒子正在那裡讀書。他看見父親進來便站起身來。當他聽到王龍小聲告訴他的話以後,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看見他的堂叔,真不知道是罵他一頓還是以禮相待。他看了看,痛苦地對身後的父親說:「人人都有一把軍刀。」

  於是他變得小心起來,他說:「啊,堂叔,歡迎你回到自己家裡!」他的堂叔咧著大嘴笑了。說:「我帶來了一些客人。」

  「既然他們是你的客人,就應該歡迎,」王龍的大兒子說,「我們給他們準備飯去,讓他們吃了飯再準備上路。」

  但他的堂叔仍然咧著嘴笑著說:「準備飯吧!但我們不忙著走。因為我們要在這裡休息幾天,說不定要住一個月或一兩年呢。我們要駐紮在這個城裡,等打起仗來才走。」

  王龍和他兒子聽到這話的時候,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和恐懼,但他倆不得不強作笑臉,因為整個院子裡到處都有軍刀在閃光。於是他們也盡可能地笑著,說道:「我們真是幸運……我們真是幸運……呵呵……呵呵……」

  大兒子裝作他必須去準備一些東西的樣子拉了拉父親的手,兩人匆匆地走進後院,把門閂上。父子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時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是二兒子回來了。當他們開門讓他進來時,他慌忙中跌倒在門洞裡,喊道:「家家戶戶都有兵——甚至窮人家裡也有——我跑回來是告訴你們千萬不要反抗,因為今天我店裡有個夥計,我跟他很熟——他天天跟我一起站櫃臺——他聽說之後趕忙回到家裡一看,甚至在他老婆生病躺著的屋裡也有兵住著。他埋怨了一番——他們就在他身上紮了一刀,好像他是油脂做的似的——就像油脂那麼光滑——一下子就紮透了——刀子穿過他的身子,從另一面紮了出來。他們要什麼我們就給他們什麼——我們只能祈求戰爭不久能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他們父子三人恐懼地互相望著,心裡想著家裡的女人和那些野蠻貪婪的士兵。大兒子想到他那儀態萬方的妻子,他說:「我們一定要讓女的一起住在最後邊的院子裡,白天黑夜都看護她們。我們一定要把大門閂好,後面的『太平門』要隨時備用。」

  於是他們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安排到荷花、杜鵑以及她的僕人們住的後院。他們擠在一塊兒生活感到很不舒適,而且彆扭。大兒子和王龍日夜看守著院子的大門,二兒子能來的時候也來,他們不分晝夜地仔細地看護著。

  但是有一個人是無法擋住的,這就是王龍的堂弟,誰也沒法子把他拒之於門外,因為他是家裡的親戚。他常常敲門進來,手裡提著他的明晃晃的軍刀,隨便走來走去。大兒子四處跟著他,滿臉苦惱,但什麼都不敢說,因為他拿著那把寒光四射的軍刀。他堂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從頭到腳打量每一個女人。

  他看見了王龍的大兒媳婦,粗野地大聲笑著說:「喂,大侄子,你娶了個漂亮的老婆,一個城裡女人,她的腳小得像荷花苞子。」對著王龍的二兒媳婦,他說:「這是鄉下產的胖紅蘿蔔——一塊紅通通的肥肉!」

  他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女人又胖,身體又粗,滿面紅光,但並非難看。每當他瞧大兒媳婦的時候,大兒媳婦便有意躲開,用衣袖遮住臉;而二兒媳婦則大笑著,開著玩笑,有點粗魯。她冒冒失失地答道:「是啊,有些男人喜歡吃辣蘿蔔,有的男人卻喜歡啃肥肉。」

  王龍的堂弟立刻答道:「對,我就喜歡啃肥肉!」他像是要抓她的手。

  王龍的大兒子看到男女之間的挑逗,感到又羞又怒,男女之間本來是連話都不該說的。他用眼看了一下他的老婆,當著老婆的面,他為堂叔感到丟臉,也為他的弟媳感到丟臉,因為他的老婆出身比她更高貴。他堂叔看出他在老婆面前膽小怕事,便充滿惡意地說:「我寧願天天吃肥肉,也不願吃一片又冷又無味的魚幹!像旁邊的那一位。」

  聽到這話,王龍的大兒媳氣憤地站了起來,一個人進了裡屋。於是他的堂弟粗魯地笑了。他對正抽著水煙袋的杜鵑說:「城裡的女人太講究了,是吧,老婦人。」他瞪著眼看著荷花,說道:「喂,老婦人,如果我還不知我的堂兄變富了的話,只需看一看你就知道了。你全身堆滿了肥肉。你吃得多麼好,多麼富足啊,富人家的太太才像你這個樣子。」

  荷花十分高興,因為他管她叫老婦人,這是只有大戶人家的女人才被這樣稱呼的。她的粗喉嚨裡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甚至把煙鍋裡的餘灰吹了出來。她將煙袋遞給一個丫頭重新裝滿煙鍋,轉過身來對杜鵑說:「這個粗野的人還真會開玩笑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挑逗地瞟了那個堂弟一眼,現在她胖臉膛上的那雙眼睛,已不再像從前那麼大,也不再是杏仁樣了。因而,她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羞答答的。看見她送過來的眼神,他大聲笑著,然後喊道:「照樣是條老母狗!」說完,他又放蕩地高聲笑了起來。

  王龍的大兒子一直怒目圓睜,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

  看過這一切之後,王龍領他去見他的母親。她躺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她兒子幾乎叫不醒她。但他砰砰地在床頭的地上戳他的槍托,終於吵得她醒來。她好像還在做夢似的死盯著他看。他不耐煩地說:「嘿——你兒子回來啦!可你還在睡覺!」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子,久久地望著他。然後,她驚異地說:「我的兒子——這正是我的兒子……」她久久地望著兒子。終於,她似乎不知道幹什麼才好,她把鴉片槍遞給他,就像獻給了兒子一件最好的禮物。她對伺候她的丫頭說:「讓他抽些煙吧!」

  他回頭瞪了她一眼,說:「不,我不抽那玩意兒!」

  王龍站在床邊,他突然害怕起來。怕他的堂弟會把怒火朝他發洩,怕他說:「你對我母親都幹了些什麼,她怎麼會這樣瘦弱,面色蠟黃,骨瘦如柴?」

  因此,他急切地說:「儘管她一天的鴉片錢花不了多少,我們還是希望她少抽一點。但是她偏要抽那麼多,在她這樣的年紀,我們可不敢惹她生氣。」

  他一邊說一邊歎氣,偷偷地看著他叔叔的兒子。但這人什麼都不說,他只是看著他母親變得怎樣了。當她又倒身睡去的時候,他把他的槍當做手杖橐橐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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