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五九


  荷花回到她自己的屋裡以後,他又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他想到:「當初阿蘭生我第一個兒子的時候,我並沒有這麼害怕。」他靜靜地坐著,沉思著,想起了那天的情況。他想起了她怎樣一個人去到黑暗的小屋。她怎樣一個人給他生了兒子和女兒。她悄悄地就把他們生了下來。然後她又跟他一塊下地,一塊工作。然而現在家裡這個——他的兒媳婦,卻疼得像孩子一樣哭叫,而且還有丫頭們跑前跑後,丈夫在門口守著。

  於是他像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夢一樣,又想起了阿蘭怎樣在工作休息的時候給孩子餵奶,她的奶汁如何豐富,怎樣從她的奶頭上溢出來,滴落到泥土裡。這一切如今看來都似乎太遙遠了,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

  這時,他的兒子走了進來,面帶笑容。洋洋得意地大聲說道:「爹,生了個男孩。現在我們得給他找個奶媽。我不想讓我媳婦帶孩子,這會毀了她的容貌,弄弱她的身子。城裡沒有一個有身分的女人是自己帶孩子的。」

  王龍說不上他為什麼突然覺得傷心起來,他說:「好吧,如果她不能奶自己的孩子——一定得找個奶媽的話,那就找吧!」

  孩子滿月時,王龍的兒子——嬰兒的父親,辦了一次表示慶賀的酒席。他請了不少城裡的客人,從岳父岳母到城裡的要人幾乎都請到了。他還準備了許多紅雞蛋,送給每一個客人。整個家裡充滿了喜慶歡樂的氣氛。

  宴席散了之後,王龍的兒子來到王龍面前,對他說:「現在這個家已經有三代人。我們應該像大戶人家那樣有自己的家譜。我們應該把家譜供在那兒,碰到什麼節日就可以叩頭膜拜。如今,我們已經是一個大家族了。」

  這話使王龍感到高興,於是他下令整理家譜。按照他的吩咐,家譜在大廳裡供奉起來,家譜上有王龍的祖父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家譜上一些空的地方,是等王龍和他兒子死時,再補上他們的名字。王龍的兒子買來一隻香爐,也供在家譜前面。

  這一切做完之後,王龍突然記起他答應給菩薩買紅長袍的事,於是他又到廟裡捐了一筆錢。

  但是,好像神不願一味給予恩賜,在恩賜的同時也要給人們帶來某種痛苦似的。在王龍從廟裡回家的路上,一個人從正在收割的地裡跑來,告訴他老秦突然倒在地上,快要不行了,問王龍能否在他死前去看看他。王龍聽完雇工氣喘吁吁的敘述,憤怒地喊了出來:「我想,一定是廟裡的那兩尊該死的菩薩產生了嫉妒,因為我給城裡廟中的那個菩薩買了紅長袍。我想,祂們也許不明白,祂們只是有權看管土地,而沒有本事讓女人生男孩子。」

  午飯已經做好,等著王龍去吃,但王龍連筷子也不願動一動。荷花大聲喊著,叫他等傍晚太陽下山了再去,但他不肯再等,而是立刻就去了。荷花見他沒有聽她的話,便讓一個丫頭拿著把油紙傘去追他。但王龍走得太快,肥胖的丫頭根本追不上他。

  王龍很快來到了老秦躺著的房間,他高聲問道:「這是怎麼搞的?」

  屋裡擠滿了雇工,他們七嘴八舌地搶著回答:「他一定要親自去打場……」,「我們告訴他,像他這樣的年紀不要幹了……」,「有一個新雇來的長工……」,「那長工拿連枷不得法,老秦一定要教他……」,「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那工作太重了……」

  這時王龍用可怕的聲音喊道:「把新雇的長工給我找來!」

  他們把那個人推到他面前。那個人哆哆嗦嗦地站著,兩個裸露的膝蓋不住地碰撞——這是個高大粗壯的鄉村孩子,牙齒露在下嘴唇的外面,眼睛圓而遲鈍,就像牛眼一樣。但王龍對他毫不同情,他使勁地打那孩子的耳光;然後又從丫頭手裡拿過雨傘,敲打那孩子的腦袋。沒有人敢去拉他,因為他已經上了年紀,怒氣沖心就不好辦了。那個孩子恭順地站在那裡,咬著牙,忍著痛小聲哭泣。

  突然,老秦從躺著的床上發出了呻吟聲,王龍扔掉雨傘,說:「他快死了,而我卻在打一個笨蛋!」

  他在老秦的身旁坐下來,拉過老秦的手,緊緊地握著,那只手輕得就像一片幹樹葉似的,簡直無法使人相信一個人的手會是那麼乾燥,那麼輕,沒法相信這樣一隻手裡面還有血液在流動。老秦那原來就日漸蒼白枯黃的臉如今顯得灰暗,皮下還出現了一些血斑。他的半睜的雙眼已經看不見東西,呼吸艱難。王龍俯下身,在老秦的耳邊高聲說:「我在這裡。我要為你買一口和我爹的差不了多少的棺材。」

  可是老秦的耳朵裡滿是淤血,即使聽到他的話也不會有任何表示了,他只能躺在那裡,費勁地喘著氣。他就這樣死了。

  老秦死了以後,王龍趴在他的身上失聲大哭。自己父親死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麼哭過。他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殯時他請了和尚,自己穿了孝服走在靈柩後面。他甚至還讓大兒子腿上紮了孝帶,就像死了一個親戚似的。然而他的大兒子抱怨說:「他只不過是一個高等僕人。對一個僕人這樣做是不合適的。」

  王龍硬是強迫他戴了三天孝。按照王龍自己的想法,他要把老秦埋在墓牆裡邊,也就是埋葬著他父親和阿蘭的地方。但他的那些兒子不同意這樣做,他們抱怨說:「難道讓俺娘和俺爺爺跟一個僕人葬在一起?難道我們死了之後,也要跟他葬在一起?」於是王龍便把老秦埋在了墳牆入口的附近。他希望家裡平和,不願和兒子們爭吵。他為自己的做法感到寬慰,說道:「這樣做是合適的。因為他一直是我忠實的監護人,使我免遭邪氣的侵害。」他吩咐他的兒子們,在他死了以後,要把他埋在離老秦最近的地方。

  王龍已不像從前那樣經常到地裡去了。因為老秦已經去世,他一個人去會感到很傷心。再說他對地裡的農事已感到厭倦。當他一個人走過高低不平的田野時,渾身的骨頭都會感到酸痛。因此,他把能租的土地全部租了出去。人人都想租他的土地,都知道那是些好地。但是王龍從來沒有談到過想賣一寸土地的想法。他只願按雙方同意的條件一年一期地出租。這樣,他會感到那些土地永遠是他的,永遠在他的手裡。

  他讓一個雇工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鄉下的房子裡,以照顧那兩個鴉片鬼。他看到他最小的兒子眼裡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說:「你可以和我一塊進城,我還得帶上我的傻女兒,她可以和我住在一個院子裡。老秦死了之後,你在這裡太寂寞了。他們對傻姑娘會如何,我也放心不下。她挨打受餓,無人會通風報信。老秦死了之後,再也沒有人教你做農事了。」

  於是,王龍把他的小兒子和傻女兒全部帶到了城裡。這以後,他很少再回到鄉下的家中去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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