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五二


  阿蘭要求打開所有的門,拉開門簾,好使她聽到人們的喧鬧和笑聲,聞到飯菜的香味。王龍不時進來看看她,她則一遍又一遍地對王龍說:「人人都有酒嗎?席上的八寶飯熱嗎?他們在裡面放的糖夠不夠——是不是放了八種果子?」

  他告訴她,一切都是按她的心願辦的,她於是感到十分滿意,躺在床上靜靜聽著。

  喜宴終於結束。客人們都已離去,夜晚來臨了。家裡靜了下來,喜慶的歡鬧停止了。阿蘭精疲力竭,她感到困乏頭暈。她把剛成親的兩個新人叫到身邊,說道:「現在我滿意了。兒啊,你要照顧你爹和你爺爺。媳婦啊,你要照顧你丈夫,照顧你的公爹和爺爺。你們還要照顧好可憐的傻子。拜託你們了,至於別人,你們沒有什麼一定要做的事情。」

  她這話的意思是指荷花,她從來沒有同荷花說過話。然後,她好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儘管他們還希望聽她講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一次強打著精神說起話來,但是她說話的時候似乎不知道他們就在眼前,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她把頭轉來轉去,緊閉著眼睛說:「哼,如果說我醜,我還生了兒子。雖然我從前不過是個丫頭,但我家裡有兒子。」然後她又突然說,「那個人怎麼能像我這樣,給他做飯並伺候他呢?漂亮並不表示能生兒子。」

  她完全忘記了他們就在眼前,躺在那裡自言自語。王龍暗示他們離開。然後,他坐到她的身邊。她時睡時醒,王龍注視著她。他很心痛,因為她躺在那裡,已經奄奄一息,她發紫的嘴唇向後縮攏,露出了牙齒,顯出很痛苦的樣子。當他看她的時候,她也睜開了眼睛,彷佛他們之間蒙上了一層奇怪的迷霧。她使勁看著他,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身上,彷佛不知道他是誰似的。突然,她的頭從她枕著的那個圓形枕頭上拋落到一旁,渾身震顫著,然後咽了氣。

  阿蘭躺在床上,王龍似乎不忍心再去打擾她。他把他嬸子叫來,在葬禮前給阿蘭淨身。阿蘭淨身之後,他還不願進屋,便叫他嬸子、大兒子和兒媳婦將屍體從床上移到他買好的那口大棺材裡。為了擺脫痛苦,他自己也忙碌起來,他進城請了人來按風俗將棺材封好,還請來風水先生,讓他挑個黃道吉日舉行葬禮。風水先生選了個好日子,那是三個月以後的一天。這是風水先生能夠找到的第一個吉日。王龍給這人付了錢,然後就到城裡的小廟裡去了。在和那寺廟的主人討價還價之後,他為阿蘭的棺材租賃了一席之地,棺材可以在那裡放置三個月,一直等到舉行葬禮的那一天。棺材放在家裡,王龍看著是不忍心的。

  王龍盡心盡力地操辦喪事,他和孩子們為阿蘭戴孝,身上一律穿著表示哀悼的白色的服裝:他們的鞋子是用白色的粗麻布做的,紮腿的帶子也是用白布做成,甚至家中女人的頭髮上也紮著白色的布條。

  喪事辦完之後,王龍再也不忍在阿蘭病死的房間裡睡覺了。他將東西收拾好,搬到了後院荷花住的房間裡。他對大兒子說:「你和你媳婦搬到你母親住過的房間去吧!她在那裡懷胎,在那裡生了你,你也在那裡生你的兒子吧。」

  兩個新人滿意地搬了進去。

  彷佛死神既已來到這個家便不肯輕易離去似的,那位老人——王龍的父親——從他看見阿蘭的那具僵屍放進棺材起,便一直有些精神錯亂。一天晚上,老人躺到床上去睡覺,第二天早上王龍的二女兒起來給爺爺送茶時,發現他仰著脖子躺在那兒,稀疏的鬍子直直地向上翹著,已經死了。

  見到這一情景,她哭喊著跑向他的父親。王龍走進來,發現老人果真死了。他那直挺挺的小身軀顯得乾燥、冰冷和瘦削,就像一棵古松。他已死了好幾個小時了,很可能一躺到床上就咽氣了。王龍親自給老人洗淨身子,然後輕輕地把他放進給他準備著的那口棺材裡,他把棺材蓋蓋好,然後說:「我們要在同一天埋葬家裡的兩個死者。我想在高地上挑一個地方,把他們兩個都埋在那裡。我死了之後,也要埋在那裡。」

  他照他所說的做了。他將老人的棺材封好後,將它平放在堂屋裡的兩條凳子上。棺材要一直放到風水先生選定的那個吉日。在王龍看來,老人死了以後待在家裡,心裡也會踏實,而他則可以在棺材邊守著父親。王龍對父親是很孝順的,但對他的死並不傷心,因為他父親年事已高,而且多年來早已半死不活了。

  風水先生挑選的黃道吉日,正是在這一年的陽春三月。王龍從道教寺院裡請來了道士,道士們穿著黃袍,長髮在腦蓋上挽了結;他還從佛教寺院裡叫來了和尚,和尚們穿著灰色的長袍,剃了光頭,光頭上有九個聖點。這些和尚道士為這兩個死者徹夜敲鼓念經。他們一旦停下來,王龍便往他們手裡塞銀錢,他們喘口氣又念起來,直至天亮。

  他在小山上一棵棗樹下的莊稼地裡挑了一塊好地方做墓地。

  老秦找人把墓打好,然後又在墓地四周建了土牆。牆裡面有足夠的空地可以容納王龍、他的兒子和兒媳們,以及他的孫子輩的一代。儘管這是塊高地,適合種小麥,但王龍毫不吝惜,因為這麼一來表明,他的一家牢牢地在這塊地方紮了根。不論是生是死,他們都歇息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

  和尚道士念完經的第二天便是出殯的日子。王龍穿了一身麻布做的白色孝服,他叔叔,侄子,兒子,兒媳以及女兒也全都穿著像他一樣的孝服。他從城裡叫來了轎子,因為他若步行到下葬的地方是不合適的,會被人看作是窮人或普通的人。於是他第一次坐到了人們的肩上。他的轎子跟在阿蘭的棺材後面,在他父親棺材後面的是他叔叔的轎子。阿蘭生前,荷花從未在她面前露過面,現在阿蘭死了,她也乘了一頂小轎。這樣,她或許可能在眾人的心目中留下一個她對丈夫的頭一個太太十分尊重的印象。王龍還給他嬸子和他嬸子的兒子雇了轎子。他甚至給他的傻子姑娘也做了孝服,租了轎子,儘管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困惑,在應該哭的時候不哭,反而尖聲大笑。

  他們一路上大聲哭著來到墓地,雇工們和老秦走在他們後邊,全都穿著白色的孝鞋。當王龍站在兩座墓旁的時候,阿蘭的棺材先被擱在一邊,得等老人的棺材先下葬。王龍站在那裡看著,他的悲傷變成了嚴肅和冷漠。他不能像別人那樣哭出聲來。他眼裡沒有眼淚,在他看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除了他已經做的,再沒有任何事情可做。

  但是墓被填上、土被弄平之後,他默默地把臉轉了過去。他打發走轎夫,一個人步行回家。在他沉重的心中,一個奇怪然而十分清晰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並使他感到痛苦:那天阿蘭在池塘邊給他洗衣服的時候,他要是沒有拿走她身邊的那兩顆珍珠就好了。荷花若是再將這兩顆珍珠掛在耳垂上,他是不忍心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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