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四九


  這時,女孩子微笑著低下頭,突然間像個少女而不像孩子了。

  當天晚上,王龍到後院的時候,對杜鵑說:「你去看看這件事能不能辦成。」

  那天夜裡他在荷花身邊睡得很不踏實。他醒過來,想起了這輩子的生活,想起了阿蘭怎樣成為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她怎樣成為他忠實的僕人。他想起了女孩子說的話。他感到悲傷,因為儘管阿蘭愚笨,但她卻看透了他的心。

  此後不久,他把二兒子送到城裡,簽好了二女兒的婚約,談定了二女兒結婚時的衣服和首飾等嫁妝。等一切安排停當,他心裡想:「好啦,孩子們的事都安排好了。只有可憐的小傻子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坐在太陽底下耍弄著布片傻笑。至於最小的兒子,我得把他留在家裡務農。他不能再去上學,有兩個孩子讀書已經夠了。」

  他感到驕傲,因為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在讀書,一個是商,一個是農民。他不再為孩子們的事操心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心裡不由地想起了給他生育兒女的阿蘭。

  娶了阿蘭這些年,王龍頭一回開始想起她來了。即使在阿蘭剛娶到家的那些日子裡,他也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他已經娶了她,他忙,沒有空暇時間去想。現在呢?孩子們都已安排好,冬天已經來臨,地裡的工作做完了,他和荷花的關係也正常起來。自從上次把她打了之後,她對他已百依百順。他現在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想到了阿蘭。

  他望著她,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瘦骨嶙峋、皮膚又黃又幹。他望著她是因為一種奇特的內疚感。

  他看見她越來越消瘦,面色憔悴,皮膚蠟黃。她曾經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因為在地裡工作,皮膚曬成了古銅色。現在,大概除了收穫季節之外,她已多年不下地了。他不願意她再下地,唯恐人們會問:「你這麼富了,老婆還下地工作嗎?」

  然而,他沒有想一想,為什麼她終於願意留在家裡,為什麼她手腳越來越慢。現在他回想著她的情況,記起了每當她從床上爬起來或彎腰往灶裡添柴的時候,常常會聽到她的呻吟聲。只有在他問「噯,怎麼回事?」時,她才突然停止。現在,望著她和身上出現的奇怪的浮腫,他心裡充滿了內疚,但是他並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他在心裡為自己辯解道:「如果我因為愛小老婆而沒有愛過她,那不是我的過錯。因為男人都是不愛大老婆的。」他還如此安慰自己,「我沒有打過她,她要銀錢時,我就給她。」

  然而,他仍然忘不掉孩子說過的話,這使他深感不安,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為他自己心裡在鬥爭時,總覺得他對阿蘭來說是個很好的丈夫。他比大部分做丈夫的男人都好。

  由於無法擺脫他對她的這種負疚感,因此每當阿蘭給他端飯或在屋子四周走動的時候,他總是望著她。一天,他們吃完飯,她正彎腰打掃磚鋪的地板時,他看見她的臉因為身體裡的某種痛苦而變得煞白。她張著嘴,吃力地喘著粗氣。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彎著腰,似乎還想掃地似的。他疾言厲色地問:「怎麼回事?」

  但她把臉轉開,恭順地答道:「只不過是身子裡的老毛病。」

  然後他兩眼盯著她。他對小女兒說:「你拿笤帚掃掃地,你娘病了。」接著又用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和善態度對阿蘭說:「進屋到床上去躺躺吧。我叫女兒給你拿點開水,好好休息一下,暫時別起來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照他說的做了。她走進自己的屋裡,他聽得見她沉重的腳步在屋裡移動著。她終於躺了下來,開始微弱地呻吟。他坐著聽她呻吟,但到後來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他站起來,到城裡去打聽哪裡有醫生診所。

  他二兒子現在工作的那家糧行裡的一個夥計給他介紹了一家診所。他去時,醫生正在閑坐著喝茶;他是個老頭兒,垂著長長的花白鬍子,一副像貓頭鷹眼睛那麼大的金絲邊眼鏡架在鼻子上。他身上穿了一件很長的灰布長衫,長長的袖子遮沒了雙手。當王龍將妻子的症狀告訴他時,他的嘴噘了起來。他打開身邊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包用黑布包著的東西,說:「我現在就去。」

  他們來到阿蘭床邊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的上唇和前額沁出了像露水一樣的汗珠。老醫生看到這情況搖了搖頭。

  他伸出一隻像猴爪似的又幹又黃的手,按著她的手腕診脈。他按了好長一會兒後,又嚴肅地搖了搖頭,說:「她的脾腫大,肝臟也有病。子宮裡有人頭那麼大的硬塊。腸胃功能紊亂。心臟跳得很慢。她肚子裡肯定有蟲子。」

  聽到這話,王龍自己的心差點兒停止跳動。他精神緊張,焦急地喊道:「趕快給她開付藥吃吃吧。」

  他說話的時候,阿蘭睜開眼睛看看他倆,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由於疼痛,她又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了。

  老醫生說:「這是個難症。如果你不要求給她根治,我只收十塊銀錢。我給你一劑藥,這藥是用草藥、虎心和一條飛龍的牙齒做的。讓她煎了喝下去。但是,如果你要我完全治好她,那就要五百塊銀錢。」

  阿蘭一聽到「五百塊銀錢」這話,立刻從昏睡中醒來。費勁地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撐起頭虛弱地說:「不,我的命不值那麼多錢。那能買好大一塊地啊!」

  王龍聽到她這麼說時,心裡又泛起很深的內疚感,他激昂地說:「不,我不能讓家裡死人!我拿得出這個數目!」

  老醫生聽王龍說「我拿得出這個數目」時,他的眼睛裡射出了貪婪的光。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說話不算數,這個女人死了的話,他將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於是他有些後悔地說:「不,看了她眼白的顏色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如果要我保證完全治好她,我得要五千塊銀錢。」

  王龍默默地看了看醫生,他明白了。除非他把地賣掉,他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多銀錢。但他知道,即使他把地賣掉也無濟於事。醫生的話等於說,「這女人要死了」。

  於是,他同醫生走了出去,他付了醫生十塊銀錢的藥錢。醫生走了以後,王龍便走進昏暗的廚房。阿蘭大半輩子都是在這裡度過的。但是現在她不在那裡,沒有一個人會看到她。他把臉轉向被煙熏得烏黑的牆壁,嗚嗚地哭了起來。

  【二十六】

  但是,阿蘭的生命還不至於這麼快結束。因為她還沒有過完她的中年,生命不會輕易地從她身上消失。她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整個漫長的冬天她都這樣躺著。這使王龍和孩子們第一次認識到她在這個家庭裡是多麼的重要。她曾經使他們所有的人感到舒適,而他們對此卻毫無感覺。

  現在,好像誰都不知道怎樣把柴草點燃,怎樣讓柴草在灶裡燃燒。誰都不知道怎樣在鍋裡翻魚而不把魚弄碎,或為何魚的一面已經燒糊了,而另一面卻紋絲未燒。誰都不知道炒什麼菜用什麼油。殘渣剩飯撒在了方桌底下也無人打掃,王龍實在忍受不了那臭味時,才從院子裡喚來一條狗把渣滓舔光,或是把小女兒叫來,讓她把那些髒東西鏟走,倒掉。

  最小的兒子跟他年邁的爺爺一起,儘量做他母親做的那些工作,但老人已像孩子一樣,幫不了多少忙了。王龍無法使老人理解,阿蘭為什麼不再給他泡茶端水,伺候他的起居。他喊阿蘭,阿蘭居然不來,他便發起脾氣來。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將茶碗摔到地上。後來,王龍把他扶到阿蘭的房間裡,他看見阿蘭躺在床上。他用他那雙昏暗的半閉的眼睛看著阿蘭,嗚嗚地抽泣起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家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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