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四一


  這天,兩個大兒子進了學堂,兩個年紀小的孩子突然想到,他們的傻姐姐也應該見一見後院那位女人。因此,他倆拉著她的手,把她攙進後院,走到荷花眼前。荷花姑娘從未見過她,便坐在那裡瞧她。當傻大姐看見荷花姑娘身上穿著鮮豔的綢緞衣服,閃著光亮的耳環時,某種奇怪的興奮觸動了她。她伸出手來抓住那鮮豔的衣服,大聲笑了起來。那純粹是毫無意義的傻笑,但荷花姑娘卻害怕起來,發出了尖叫聲。於是王龍跑了進來。她氣得發抖,一雙小腳蹦來蹦去,同時用手指點畫著正在哈哈大笑的傻大姐,大聲喊了起來:「如果她再靠近我,我就不在這個家裡住下去了。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家裡還有這麼一個討厭的白癡。要是早知道,說什麼我也不會來的——你這群肮髒的孩子!」她把靠她最近的目瞪口呆的小男孩推開,緊緊地攥住那個孿生女孩的手。

  這下可惹怒了王龍,因為他疼愛自己的孩子。他粗暴地說:「聽著,我不願意別人罵我的孩子,任何人都不准罵,甚至連我的傻孩子也不能罵。你也不准罵,你沒有為男人生過一個孩子。」他把孩子召集到一起,對他們說:「出去吧!孩子們,再也別來這個女人的後院,她不喜歡你們。如果她不喜歡你們,也就是不喜歡你們的爸爸了。」然後,他又對他的大女兒十分溫柔地說:「你啊,我可憐的孩子,回到你曬太陽的那個地方去吧!」她笑了,他攙著他溫順的女兒走了出去。

  最使他感到氣憤的是,荷花竟敢咒駡他的孩子,而且喊她白癡。他心裡為這個女兒感到一陣陣隱痛。因此,有一兩天的時間,他不願意去親近荷花。他跟孩子們一塊玩。他還進了一次城,為他可憐的傻女兒買來了糖果。他用又甜又粘的東西給傻女兒帶來歡樂,也減輕自己的痛苦。

  當王龍又去見荷花的時候,雙方都沒有提他兩天沒來的事。但是,荷花挖空心思想讓他高興,因為他進屋的時候,他的嬸母正在那裡喝茶,荷花彷佛表示歉意似的說:「現在,老爺子來見我了,我得聽他的吩咐,因為我高興這樣做。」她恭敬地站在那裡,直到嬸母知趣地走開。

  然後,她走到王龍面前,把他的手拿起來放到她的臉上,挑逗他。而他呢,儘管還愛她,但不像從前那樣欣喜若狂了,他永遠不會像從前那樣如癡如醉地愛她了。

  夏季結束的一天來到了,早晨的天空像洗過一樣,又藍,又爽朗,宛如無邊的海水。一陣清新的秋風從田野吹過,王龍好像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走到家門口,眺望自己的土地。他看到水已經退去,在乾燥涼爽的風裡,他的土地在烈日的照射下閃耀著光芒。

  這時,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裡呼喚著——一個比愛情更深沉的聲音在他心中為土地發出了呼喚。他覺得這聲音比他生活中的一切其他聲音都響亮。他脫下穿著的長袍,脫去絲絨鞋和白色的長統襪,將褲管挽到膝蓋,熱切而有力地走了出去,他大聲喊道:「鋤在哪裡?犁在哪裡?種麥的種子在哪裡?喂,老秦,我的朋友,來呀——把人都叫來。我要到地裡去。」

  【二十二】

  王龍從南方的城市一回來,便去掉了一塊心病。由於在南方經歷了那一番苦痛,心中也深感安慰。而現在,當他看到田野裡黑油油的沃土,愛情上的失意也消失了。他感覺到了腳上那濕潤的泥土,嗅到了小麥壟溝裡散發出的泥土的芳香。他指揮雇工們犁完這裡又犁那裡,做了整整一天。他第一次趕著牛,在牛背上甩響了皮鞭。他看到鐵犁鑽進泥土裡,泥土便翻滾起浪花。然後他把老秦叫來,將繩索交給他,而他自己卻拿了一把鋤,把土塊砸成細末。那細末柔軟得像綿糖,但由於土層濕潤仍然是黑油油的。他這樣工作,純粹是為了其中的樂趣,因為這並不是他非做不可的事。他累了的時候,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覺。土壤的養分滲透到他的肌膚裡,使他的創傷得到癒合。

  夜幕悄悄降臨,太陽像一團火球似的燃燒著落下山,天上連一絲雲彩也沒有。王龍跨進家門,感到筋骨像散了一般,渾身酸痛,但他心裡卻樂滋滋的。他拽開通向後院的門簾,荷花穿著絲綢旗袍正在那裡散步。她看見他身上沾滿了泥土,頓時叫了起來。他走近她時,嚇得她直往後退縮。

  而他卻哈哈大笑起來,他把她那細嫩的小手抓到自己沾滿泥土的手裡,大聲笑著說:「你瞧瞧,你的老爺簡直成了農民了,你現在是農民的太太了。」

  她大聲抗議道:「我不是農民的太太。」

  他又大笑起來,但很快離開了她。

  他帶著滿身的泥土吃了晚飯,甚至上床睡覺時,他也不願洗洗身子。而當他洗身子的時候,他又大笑起來,因為他現在已不是為哪個女人在洗澡。他笑著,因為他自由了。

  王龍似乎覺得自己進行了一次遠行,一下子有那麼一大攤子事情需要他來做。土地呼喚著開犁、播種,因此他天天在田地上勞作。一夏天的縱欲使他的皮膚變得蒼白,如今太陽又把它塗成了深褐色。因為貪戀情欲,好吃懶做,他手上的老繭都已剝落。現在,鋤把和犁耙在他手上造成的印記又開始堅硬起來。

  在中午或傍晚回家的時候,他吃著阿蘭為他做的飯,覺得又香又甜,那是米飯、白菜、豆腐,還有饅頭夾大蒜。他走近荷花時,她用手捏住鼻子,沖著臭氣叫喊起來。他大笑著,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朝她呼出粗氣,而她是非忍受不可的,因為他要吃他所喜歡吃的東西。他既然又精神煥發,擺脫了因縱欲而造成的疲乏,他又可以再去找她,在她那裡搞個精疲力竭,然後再去做其他事情。

  現在,這兩個女人在這個家庭裡各有各的位置:荷花姑娘是他的玩具和快樂,滿足了他對漂亮、性欲的要求。阿蘭則工作,生孩子,養家,伺候他、公爹和孩子。在村裡,一旦男人們帶著嫉妒的心情提起後院的那個女人時,王龍便感到驕傲。人們談論她就像是在談論一件珍奇的寶物或者一件毫無用途的貴重的玩物,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能作為那些不再為吃穿發愁,只要願意便可以花錢享受的那些男人的一種象徵和標誌。

  村子裡,最能炫耀王龍氣大財粗的人,要算他的叔叔了。在那些日子裡,他叔叔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總想贏得主人的好感。他說:「是我家的侄子,養了一個供他尋歡作樂的女人,像我們這種普通人連見都沒見過。」又說,「我侄子到他太太那裡,他太太穿著絲綢旗袍,像大戶人家的閨秀;我沒見過,是我老婆說的。」他還說,「我侄子,就是我大哥的兒子,要建立一個大家庭,他的兒子們就是富人的兒子,他們再也不必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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