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四〇


  他的手垂了下去,無言可答,怒火也消了。他羞慚地走開,對杜鵑說:「我們另外起一口灶,我要再建一間廚房。大老婆對精細食物一點不懂,而另一個像花一樣的身體又需要這些食物,你自己也喜歡吃。你可以做你們喜歡吃的東西。」

  因此,他吩咐雇工建了一間小房,裡面安了一個土灶,又買了一口好鍋。杜鵑很得意,因為王龍說過「你可以做你們喜歡吃的東西」。

  王龍想他的麻煩總算過去了,他的那些女人太平無事,他又能享受他的愛了。在他看來,荷花姑娘是永遠不會使他發膩的,他永遠不會討厭她向他噘嘴時,那杏眼上面像水仙花瓣似的眼瞼低低垂下的神情,更不會討厭她瞧著他時眼睛裡漾著笑意的姿態。

  但是,畢竟新廚房這事成了他自己的一種煩惱,因為杜鵑天天進城,買些從南方城市運來的昂貴的食品。有些食品他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荔枝、蜜棗,用米粉、核桃和紅糖製成的什錦糕點,帶角的海魚以及其他東西。買這些東西用的錢比他預料的要多。不過,他也清楚,買這些東西用的錢,並沒有杜鵑告訴他的那麼多。但是,他害怕說「你們正在啃我的肉啊!」這句話,害怕那樣一來杜鵑就會生他的氣,荷花姑娘也會不高興。儘管他十分不滿,但毫無辦法。日復一日,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歎歎苦經,因此這心病像肉中刺一樣越紮越深。這樣,他在荷花身上燃燒的欲火,也稍稍冷卻了些。

  第二個令他煩惱的是由於他那個貪嘴好食的嬸子。她經常在吃飯時到裡院去,而且在那裡毫不客氣。王龍對於荷花從他家裡偏偏選這個女人做朋友覺得心裡不快。這三個女人在裡院裡吃得很開心。她們無休止地窮聊,或竊竊私語,或哈哈大笑。荷花喜歡他嬸子身上的某種東西,而這三個人湊在一起便感到痛快。這便成了王龍的第二個心病。

  但王龍毫無辦法,他溫柔地勸說荷花:「荷花姑娘,你是我的一朵花,不要把你的香氣糟蹋在那麼一個又老又胖的母夜叉身上。我自己的心需要你那甜蜜的香氣。她是一個騙人的靠不住的東西,我不喜歡她從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荷花感到納悶,她噘著嘴,把頭偏向一邊,生氣地答道:「我身旁只有你一個人,沒有任何朋友。我已經在熱熱鬧鬧的大家庭裡生活慣了,而在你家裡,除了恨我的大太太和你那一群像瘟疫一樣的孩子,我一個親人也沒有。」

  她對他施展了自己特殊的本領——那天晚上,她不肯讓他進自己的房門。她抱怨說:「你並不愛我。要是愛我的話,你會希望我痛痛快快地活著。」

  王龍立刻變得謙恭和局促不安,他低聲下氣地表示歉意說:「我願你永遠稱心如意。」

  後來,她算高抬貴手,原諒了他,他也害怕再惹她生氣。後來,當王龍來見荷花的時候,如果她正跟他的嬸母聊天,喝茶,或是吃點心,她就讓他在那裡等著,對他不加理會,於是他只好走開。只要那個女人坐在那裡,她就不願意王龍來見她,對此,王龍十分惱火。他那狂熱的愛火已經有些冷卻,儘管他自己還沒有覺察到。

  更使王龍生氣的是,他嬸母來這裡吃的那些好東西都是他為荷花買的。她越來越胖,比過去更加油嘴滑舌。但他什麼話都不能說,因為他嬸母很精明,對他彬彬有禮,用好聽的話恭維他,而且只要他一進門,她就會站起身來。

  因此,他對荷花的愛不再像以前那樣傾心,愛得那樣執著了:以前,他是一心一意愛她的。這種愛因為生一些小氣而受到了傷害,這些小氣又因為不得不忍受而變得更加厲害。現在,他已經不能再隨便去找阿蘭說話,因為他們的生活實際上已分開了。

  王龍再也清閒不下來了。人們通常會認為,像他父親這種年紀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昏昏欲睡的。可是有一天,他在陽光下面打盹時突然醒來,他拄著王龍在他七十大壽時為他買的龍頭拐杖,蹣跚著來到了屋門口。一床簾子懸掛著,將堂屋和裡院隔開,而裡院是荷花散步的地方。老人過去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門,當後院建成之後,他似乎還不知道家裡是否又添了人口。王龍從來沒有告訴他「我又娶了一個老婆」,老人耳朵太聾,給他講什麼新鮮事,而他又毫無思想準備的話,他是聽不懂的。

  但是這一天不知什麼原因,他看見了這個門口。他走過去,把門簾掀開。正巧,這時王龍和荷花在院子裡散步。他們站在水池旁邊看魚,王龍卻看著荷花姑娘。當老人看見兒子站在一位身材苗條、塗了胭脂的姑娘旁邊時,他用又尖又啞的聲音喊道:「家裡來了妓女啦!」他不住聲地喊著。王龍害怕荷花姑娘生氣——如果有人惹她生氣,她會拍著雙手高聲尖叫——便走到老人跟前,將他領到外面的院子裡,勸他說:「父親,安靜一些。那不是妓女,而是家裡的二太太。」

  但是老人並不就此罷休。沒有人知道他是否聽見王龍的話,他只是一個勁地喊:「家裡來了妓女啦!」看到王龍朝他走來,他突然說:「我只有一個老婆,我父親也只有一個老婆,我們是種地的。」過了一會,他又喊了起來:「我看她就是妓女!」

  就這樣,老人從老年人那種沉沉昏睡中醒來了,他對荷花姑娘有一種幼稚的憎恨,他會走到她那院子的門口,對著空中突然喊起來:「妓女!」

  他還會將通向後院的門簾拉向一邊,狠狠地朝磚地上吐著唾沫。他還會撿起小石子,甩起軟弱無力的胳膊,將石子扔進小水池裡,將魚嚇跑。他用像孩子一般的惡作劇來表達他的不滿。

  這便是王龍家裡的又一件麻煩事。一方面,他羞於指責他的父親;另一方面,他又擔心荷花生氣,因為他發現她動不動就愛耍小脾氣。這種希望父親不要惹荷花生氣的焦慮心情對他是一種極大的壓力,對他的情欲也是一種負擔。

  一天,他聽見後院子裡傳出尖銳的喊聲,便趕忙跑進去,因為他聽出那是荷花的聲音。他發現年紀小的那對孿生姐弟拽著他的傻女兒走進了後院。現在,另外四個小孩對住在後院的這個女人時常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兩個大一點的男孩既懂事又靦腆,清楚地知道她為什麼住在那裡,她和父親的關係又是什麼。但除了他倆之間偷偷談論過這件事外,他們一直沒對外人講過。而那兩個年紀小的孩子卻總愛來這裡偷看,發出一聲聲尖叫,聞聞荷花姑娘抹的香水,或者用手指拈一拈杜鵑從荷花姑娘屋裡端出來的殘羹冷炙。

  荷花已好多次對王龍抱怨說,她討厭他的那些孩子,她希望能有辦法把他們都鎖起來,不再使她心煩。但王龍是不願那麼幹的。他開玩笑地說:「哦,他們和他們的父親一樣,都喜歡看漂亮的臉蛋兒。」

  他除了阻止他們進她的後院外,別無其他辦法。他能看見的時候,他們是不來的,等到他看不見的時候,他們就偷偷地進進出出。但是,他的傻女兒卻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倚著前院的後牆坐在太陽地裡,笑著,搓著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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