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三四


  這時杜鵑又笑了,指著掛著的那些畫說:「她們就在那兒,那是她們的畫片。挑一個你喜歡見見的,把銀錢放在我手裡,我就把她帶到你面前。」

  「那些啊!」王龍說,感到十分驚異,「我還以為她們是畫出來的夢裡的美女,是昆侖山上的仙女,就像說書人說的那樣!」

  「她們還真是夢裡的美人,」杜鵑接著說,帶著一種嘲笑而友好的幽默,「不過只要花一點銀錢,她們這些夢裡的人就會變成有血有肉的真人。」然後她走上樓去,邊走邊對站在附近的堂倌點頭眨眼並對王龍示意,彷佛她是對那人說,「這裡有一個鄉下佬!」

  再看畫時,王龍已經產生了與以往不同的興趣。從這個狹窄的樓梯上去,在他上面的房間裡,有些有血有肉的美女,男人們上去找她們——當然不是他而是別的男人,但畢竟是男人!可是,如果他不是現在的他,不是一個善良的勞動者,不是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人,那麼讓他像孩子那樣假想可以做某件事情,他會選哪個畫上的人呢?他仔細察看每一個畫中人的臉,好像每張臉都是真的。在這之前,當沒有選擇的問題時,她們看上去同樣美的。但現在顯然有些人比另外一些更漂亮,於是他在二十多個人當中選了三個最漂亮的,然後又在這三個當中選了最好的一個。這是個纖巧苗條的姑娘,身子輕盈如一根竹子,尖尖的小臉異常秀氣,她手裡擎著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那手就像新出的苔蘚嫩芽一樣細膩。

  他凝視著她,一股熱流像酒一樣注入了他的血管。

  「她像是一棵榅桲樹上的鮮花。」他突然大聲地說。他聽到自己這樣說了以後覺得又驚又羞,於是急忙站起身,放下錢走了出去,他來到夜幕降臨後的黑暗之中,然後向家裡走去。

  他的田地和洪水的上空懸掛著月亮,月光像一層銀色的薄霧般的網,而他覺得渾身發熱,血流得也快了。

  【十九】

  在這個時候,如果洪水從王龍的田裡退去,讓濕地在太陽底下蒸騰,經過幾個炎炎的夏日,土地就需要耕、耙、播種,王龍也許永遠不會再到那家大茶館去了。或者,如果哪個孩子病了或是老人突然死去,王龍也許會忙於處理這些新的事情,忘記畫上那女人秀氣的瓜子臉和像竹子一樣苗條的身材。

  但是,除了傍晚微微的夏風吹起時,水總是靜靜地停在那裡一動不動。老人打盹困覺,兩個男孩子早晨步行上學,晚上才回來。王龍在家裡感到不安,他東走走西走走,回避著阿蘭悲傷地看他的眼睛,他猛的一下坐到椅子上,既不喝阿蘭給他倒的茶也不抽他自己點的煙,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七月,一個漫長的白天結束時——那天似乎比任何一天都長——暮色逗留在湖面上,與湖上的微風竊竊私語,他站在家門口,突然一言不發地猛然轉過身走進他的屋裡,穿上阿蘭給他做的那件只在節日穿的像綢子一樣閃閃發亮的黑布新衣,同誰也沒有打招呼,沿著水邊的小道,穿過田野,一直來到黑暗的城門。他穿過城門,走過幾條街,徑直來到那家新開的茶館。

  那裡,每盞燈都亮著,而且明亮的油燈是從外省的濱海城市裡買來的。男人們坐在燈光下喝茶閒談,他們把衣服解開,借晚上乘涼。處處都有扇子揮動,笑聲像音樂似的飄到街上。所有這些王龍在種地時從未有過的賞心樂事,在這座茶館裡處處可見,人們聚在這裡玩樂,從不去工作。

  王龍在門口猶豫起來,在從開著的門裡射出的亮光下站住。他本可能站一會就走,因為雖然他身子裡熱血沸騰,但心中仍然擔心害怕。然而這時從燈光邊上的暗處,一個一直懶洋洋地靠在門口的女人走了過來,而這人恰恰是杜鵑。她每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便會走過來,因為給這家茶館裡的女人拉客是她的工作。但當她看清是王龍的時候,便聳聳肩說道:「啊,原來只是個莊稼漢!」

  王龍受到她這種尖刻而輕蔑的語氣的刺激,勃然大怒,陡然產生了本不會有的勇氣,於是他說道:「哼,難道我不能進這個茶館?難道我不能和別人一樣?」

  她又聳聳肩,哈哈笑著說:「你要是有別人那樣的銀錢,你就可以和他們一樣。」

  這時他想向她表示他是有氣派的,富到足可以做他願意做的一切,於是他把手伸進腰裡,抓了滿滿的一把銀錢出來,對她說:「這些夠還是不夠?」

  她吃驚地看著那滿把手的銀錢,立刻說:「來吧,告訴我你想要哪個?」

  王龍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只低聲說道:「可是,我還不知道我要什麼。」但緊接著他的欲望就征服了他,他小聲說,「那個小的——那個長著尖下巴小臉的,她的臉又白又粉像朵棉花似的,手裡拿著一枝荷花骨朵兒的那個。」

  杜鵑隨便地對他點點頭打個手勢,便從擁擠的茶桌間繞著走了進去,王龍隔開幾步跟在她後面。起初他覺得每個人都抬起頭看著他,但當他鼓起勇氣四下看看時,他發現沒有一個人注意他,只有一兩個人喊道:「這時候就去找女人是否早了點?」另外有一個也叫道,「這是壯漢子,他必須早點開始!」

  但這時他和杜鵑已經走上狹窄陡直的樓梯。王龍走得很費勁,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爬房子裡的樓梯。不過,當他們走到頂上時,那屋子就和地上的一樣了,只是他經過一個窗子往空中觀望時才覺得那地方很高。杜鵑領著他走進一個沒有窗子的昏暗的走廊,然後邊走邊喊:「今天晚上的第一個客人來了!」

  走廊上所有的門突然打開,這裡那裡姑娘們腦袋都在一片片燈光中伸了出來,彷佛是陽光下一朵朵鮮花從花蕾中綻開,但杜鵑無情地喊道:「去,不是你也不是你,誰也沒找你們!這人找的是從蘇州來的小粉臉——荷花!」

  一陣說話聲從走廊中傳來,含糊不清,彷佛是在嘲笑他。有個紅得像石榴似的姑娘大聲喊道:「讓荷花要這個傢伙吧,他身上有股泥土腥氣,還有蒜味!」

  這話王龍聽見了,但他不屑於回答,因為雖然她的話像尖刀刺他的心一樣,但他擔心自己看上去確實像她所說的那樣,像個農民。不過,當他想到他腰裡的銀錢時,他又繼續勇敢地走了過去。最後,杜鵑用她的手掌使勁在一個關著的門上拍了拍,沒有等人開門便走進屋去。裡面,在一張鋪著紅花被子的床上,坐著一個苗條的姑娘。

  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世上有這樣的纖纖細手,他是不會相信的手這麼小,骨頭這麼細,十指尖尖,長長的指甲還染成荷花那樣的粉紅色。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會有這樣的小腳穿著不過男人中指那麼長的粉紅緞鞋,在床邊孩子氣地擺蕩著——如果有人這樣告訴他,他也是不相信的。

  他在她身邊不自然地坐到床上,呆呆地看著她。他發現她和畫上畫的一模一樣,如果看了她的畫後碰到她,他一定會認出她來。但最像畫上的地方還是她那雙手,手指彎彎,纖巧細膩,白得像奶水一樣。她的雙手交叉著放在穿著粉紅綢褲的膝上,他做夢都不敢想到這樣的手會讓他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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