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三五


  他像看畫時那樣看著她,他看見那像竹子一樣苗條的身材穿著緊身短襖;他看見塗了粉的秀氣的瓜子臉托在高高的領上;他看見一雙圓圓的杏子眼——他現在終於明白了說書人說古代美人的杏子眼是什麼意思。對他來說,她彷佛不是個有血有肉的真人,而只是一個畫中美人。

  隨後,她舉起她那彎彎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慢慢地沿著他的胳膊往下滑動。雖然他從未感受到那麼輕柔、那麼溫和的撫摸,雖然如果他沒有看見,他不會知道她的手在滑動,但他看見了她的小手順著他的胳膊慢慢往下移。那小手像帶著一團火似的,燃燒著他袖子裡的胳膊,燒進了他胳膊上的肌肉。他望著她的小手,直到它摸到袖口,熟練地猶豫一下,抓住了他那裸露的手腕,然後伸進了他的又黑又硬的鬆開的手心。這時他開始顫抖,不知道怎麼對付才好。

  接著他聽到了笑聲,笑聲又輕又快,彷佛風吹動著寶塔上的銀鈴。一個像笑聲一樣的小聲音說道:「哎,你多麼傻呀,你這條大漢!難道我們就整夜坐在這裡讓你看我嗎?」

  聽到這話,王龍用雙手把她的手抓住,但非常小心,因為那手像一片異常脆弱的幹樹葉,又燙又幹。他像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似的探詢地對她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教教我吧!」

  於是她教起他來。

  現在王龍經受著任何人都不曾有過的巨大不安。他經受過在烈日下工作的痛苦,經受過從荒漠刮來的凜冽的寒風的吹打,經受過顆粒無收時的饑餓,也經受過在南方城市的大街上毫無希望地賣苦力的絕望。但是,在任何一種情況下,他從來沒有經受過在這個纖弱的姑娘手下所經受的這種不安。

  他天天去這個茶館;天天晚上他都等著她接待,而且天天夜裡他都去找她。每天夜裡他都進去,而且每天夜裡他仍然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鄉下人——在門口顫抖,不自然地坐在她身邊,等著她發出笑聲的信號,然後全身發熱,充滿難忍的欲望,順從地一點點解開她的衣服,直待關鍵時刻,心甘情願地被他享用。

  但是他的欲望是無止境地催促著他。當阿蘭來到他家時,他旺盛的性欲被她激起,他像一個動物尋求配偶那樣對她充滿欲望,他得到她後便感到了滿足,然後把她忘了,心滿意足地去幹他的農活。但現在他對這個姑娘的愛裡沒有一點這樣的滿足,而且她對他也沒有一點興奮的勁頭。夜裡她不再要他時,她會用突然變得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雙肩狠狠地把他推出門外;他的錢塞進了她的懷裡,而他卻像來時一樣饑渴著離開。這彷佛是一個渴得要死的人去喝苦鹹的海水似的,雖然喝的也是水,但這水會使他的血發幹,越喝越渴,以致最後發狂、死亡。他進去找她,一次又一次地對她懷著希望,而直到最後離開時也得不到滿足。

  整個炎熱的夏天,王龍都這樣戀著這個姑娘。他對她一無所知,既不知她來自哪裡,也不知她究竟是什麼人。他們在一起時他說不了二十句話,而且他也幾乎不聽她那流水似的輕快的談話和那穿插其中的孩子般的笑聲。他只是望著她的臉、她的手、她的體態以及她那大大的含情脈脈的媚眼,耐心地等著她。他從未完全得到她。他天亮時走回家去,頭昏眼花而仍不滿足。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不願再睡在他的床上,藉口屋裡太熱,便在竹叢下面鋪了一領席子,不定時地睡在那裡。他睜著眼躺著,望著竹葉尖尖的影子,心裡充滿一種他說不清的又甜又酸的痛苦。

  不論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孩子,如果有誰對他說話,或是老秦過來對他說,「水很快就要退了,我們該準備什麼種子?」他就會喊道:「為什麼要來麻煩我?」

  在整個那段時間裡,他的心就像要炸開似的,因為他從這個姑娘身上得不到滿足。

  就這樣,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生活只是熬過白天等著夜晚的來臨,他不願意看阿蘭嚴肅的面孔,也不願意看孩子們的面孔——他一接近他們,正在玩耍的他們就突然嚴肅起來。他甚至不願看他年邁的父親,因為他會看著他的臉問:「是什麼病使你的脾氣變得這麼壞,使你的皮膚黃得像土一樣?」

  等到白天轉入了夜晚,荷花姑娘就同王龍在一起做他們會做的事。雖然他每天都花一段時間梳編他的辮子,但她還是笑他,她說:「南方的男人都不留這些猴尾巴了!」於是他便去把辮子剪了,而在這之前,不論嘲笑還是蔑視,誰都不能說服他把辮子剪掉。

  阿蘭看見他剪了辮子時,驚恐地叫了起來:「你不要自己的命啦!」

  但他對她喊道:「難道我只能永遠像個老式的傻瓜?城裡所有的年輕人都剪成了短髮。」

  然而他心裡對自己所做的事還是有些害怕。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荷花姑娘想要他的命他也會幹的,因為她有種種他心裡希望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妙處。

  以前他很少洗他那健壯的褐色的身體,他認為平時工作出的汗水已經洗夠了;現在他開始注意他的身子,像看別人的身子一樣仔細端詳,而且天天都洗。因此他的妻子不安地說:「你老這麼洗要死的!」

  他從商店裡買了外地產的香皂,洗澡時擦在皮膚上。他無論如何再也不吃大蒜,儘管那是他以前最喜歡吃的東西,他唯恐會在她面前發出臭味。

  家裡人誰也不知道這些事意味著什麼。

  他還買了新的衣料。雖然阿蘭一直做他的衣服,把他的大衫裁得又肥又長,縫得又密又結實,但他現在卻看不上她的針線活了。把衣料拿給城裡的裁縫,按照城裡人的式樣做衣服。他做了件淺灰色的綢子大衫,這大衫裁制得非常合身,不肥不瘦;他還做了件黑緞子背心,用來穿在大衫外面。他甚至買了有生以來第一雙不是由女人做的鞋,鞋是用絲絨面做的,就同黃家老太爺穿的那種鞋一樣。

  但他羞于在阿蘭和孩子們面前突然穿起這些好衣服。他把它們迭起來,用牛皮紙包好,留在茶館裡他認識的一個賬房先生那裡;他給了賬房先生一點錢,在上樓之前可以偷偷到內室換上這些新衣。此外,他還買了一個鍍金的銀戒指戴在手上。當他頭頂上剃過的地方長出頭髮時,他用外國的香頭油抹在頭髮上,使頭髮變得又滑又光;那一小瓶頭油是他花了整整一塊銀元買的。

  但阿蘭吃驚地看著他,不知所有這些究竟是因為什麼,只是有一天,他們吃午飯時,阿蘭端詳了他好大一會之後,沉重地說道:「你身上有種使我想起黃家大院裡一個少爺的東西。」

  王龍哈哈大笑,然後說:「我們有了錢,有了積蓄,難道我應當永遠像個鄉巴佬不成?」

  但他的心裡卻感到極大的愉快。那天,他對她相當客氣,他多日以來都不曾對她那麼好過。

  現在,大量的銀錢從他手裡像水一樣流了出去。他不僅要花錢買和那個姑娘在一起的時間,而且還要滿足她的各種欲望。彷佛她的欲求會使她心碎似的,她常常歎息低語:「唉,我呀……唉,我呀!」

  他終於學會了當著她的面說話,當他小聲說「怎麼啦,我的小心肝」時,她就會答道,「我今天對你沒有興致,因為對面屋裡的黑玉,有個情人給了她一個金髮卡,而我只有這麼個銀的舊東西,一天到晚就戴這個東西。」

  這時,為了他自己的生活,他只能一邊把她黑亮光滑的鬈髮捋到一邊,看著她的耳垂又長又圓的小耳朵取樂,一邊對她耳語說:「那我也為我寶貝的頭髮買一個金的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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