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三三


  他往城裡走的時候,心情越來越壞了,因為他突然想起,要不是阿蘭從那個富人家裡拿了那些珠寶,要是他要這些珠寶時她沒有給他,他的所有這些新地一輩子都不可能買到。但他想起這些事時,心裡更來火了,他像故意與自己的心作對似的說:「哼,她並不知道她是在做些什麼。她拿那些珠寶是為了好玩,就像一個小孩子拿一把紅綠色的糖果一樣;如果不是我發現了,她會把那些珠寶永遠藏在懷裡的。」

  這時他猜想她是否仍然把那兩顆珍珠藏在懷裡。但以前他覺得新奇的地方,有時他會渴望並在頭腦裡描繪的某種東西,現在想到時卻有一種輕蔑的心理,因為喂過好幾個孩子以後,她的乳房鬆弛了,像油瓶一樣吊著,再沒有一點魅力。把珍珠放在這樣的乳房間是愚蠢的,而且是一種浪費。

  不過,如果王龍仍然是個窮人,或者如果水沒有淹沒他的田地,那麼所有這一切很可能都不算什麼。但他有錢了。他家的牆裡藏著銀錢,新房子的磚地底下埋著一罐子銀錢,在他和妻子睡覺的屋裡,箱子裡放著用包袱包著的銀錢,他們的床墊子裡縫著銀錢,而且他的腰裡也纏滿了銀錢,一點都不缺錢用。因此現在從他身上出錢不僅不像割肉出血,而且錢在他腰裡摸著都燙手,他真急於想這麼花花那麼用用;他開始對錢滿不在乎了,而且開始想做些什麼事來享受一下他的男子漢的生活。他覺得一切都不像以前那麼好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家茶館——那時他覺得自己是個普通的鄉下人,進去時縮手縮腳——現在在他看來是又髒又簡陋。以前他坐在那裡,誰也不認識他,連跑堂的也對他傲慢無禮,可現在他一進來人們就會互相議論,他聽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低聲說:「那就是從王家莊來的那個姓王的,他買了黃家的地,那是鬧大饑荒那年,老爺子死的那個冬天。他現在富了。」

  王龍聽到這話後坐了下來,表面上並不在意,但心裡卻對自己的地位深感得意。不過今天他剛指責過妻子,因此這樣受人尊敬也不能使他高興起來。他鬱悶地坐在那裡喝茶,覺得他生活中沒有一件事像他想像的那麼好。接著他像突然想到似的自言自語道:「為什麼我要在這個茶館裡吃茶?他的主人是個眼睛長蘿蔔花的小老頭,他掙的還不如給我種地的長工多,我有土地,兒子又是學生。」

  於是他迅速站起身,把錢扔到桌子上,在任何人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話之前就走了出去。他在城裡的街上徜徉,不知道自己希望做些什麼。他曾經路過一個說書攤,在擠滿人的長凳子的一頭坐了一會兒,聽那個說書的人講古代三國的故事那時候的將軍又勇敢又狡猾。然而他仍然感到煩躁,不能像別人那樣被說書人的故事迷住,再說那人敲銅鑼的聲音也使他厭煩,於是他又站起來走了。

  當時城裡有一家新開的大茶館,是從南方來的一個人開的,那人對茶館業務非常熟悉。王龍在此以前曾經從那個地方走過,那時想到把錢花在賭博和婊子身上他總感到害怕。但是現在,為了擺脫因閒散而引起的煩躁,為了忘掉他曾經對他妻子不公平的想法,他朝著那個地方走去。他想看見或聽到某些新鮮事兒的願望驅使著他。於是他便走進了那個擺滿桌子的又大又明亮的屋子。儘管那房子對街開著,他還是走了進去,姿態相當勇敢,甚至極力顯得膽子很大,這是因為他心裡膽怯,他想起了只是在過去幾年內他才成了富人;以前不論什麼時候,他也只能有一兩塊銀錢的積餘,再說自己還在南方城市里拉人力車賣過苦力呢。

  起初他在大茶館裡一句話不講,他默默地買了茶,一邊喝著,一邊驚異地觀望四周。這間茶館是一個大廳,屋頂漆成了金色,牆上掛著一些繪在白絹上的女人畫像。王龍偷偷地觀看這些女人,覺得他們只能是夢裡的女人,因為他沒見過世上有一個女人像她們那樣漂亮。第一天,他看了這些女人,匆匆喝完茶便走了。

  但洪水仍然未退,因此他便天天上這家茶館喝茶。他一個人坐著喝茶,觀賞著那些美女畫像。每天他都多坐一會兒,因為家裡地裡都沒有什麼事可做。他本來可以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因為儘管他在十多處藏著銀錢,但他仍然是鄉下人的樣子,在那個富麗的茶館裡,他是唯一一個穿布衣而不穿綢衣的人,而且他還留著任何城裡人都不留的辮子。然而一天晚上,他正坐著喝茶,從大廳後面的一張桌子觀望的時候,一個人從靠在遠處牆邊的一條窄樓梯上走了下來。

  當時除了高高矗立在西門外的五層「西塔」之外,這家茶館是那個城裡唯一一座二層樓的建築。但那座塔越往上越窄,而這座茶館的二層和底層一樣大小。晚上,女人的高唱聲和輕笑聲從上面的窗子裡飄出,伴隨著姑娘彈琵琶的美妙的樂聲。尤其午夜以後,人們可以聽到音樂聲飄溢到街上。這對別人來說倒不僅是個喝茶的地方,還賭,還說笑。

  因此,這天晚上王龍沒有聽見他身後一個女人從狹窄的樓梯口噔噔走下來的腳步聲,所以有人拍他的肩膀時,他嚇了一大跳,他萬沒料到在這裡會有什麼人認識他。他抬起頭,正好看到一個瘦長而又漂亮的女人臉,這是杜鵑,也就是他買地那天把珠寶放到她手上的那個女人,她曾經緊緊抓住老爺發抖的手幫他在賣地契上蓋好印章。她看見他時呵呵地笑著,她的笑聲彷佛是某種尖脆的耳語。

  「噢,種地的王龍!」她說,不無惡意地把「種地的」三個字拉長,「沒想到在這個地方碰到你!」

  王龍覺得,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讓這個女人明白他不僅僅是個鄉下人,於是他哈哈一笑,聲音有些過大地說道:「難道我的錢不是和別人的一樣可以花嗎?我近來不缺錢用。我已經有相當多的家產。」

  聽到這話杜鵑停了下來。她的眼睛像蛇眼一樣又細又亮,她的聲音像從瓶裡往外倒油一樣滑溜。

  「這事誰沒聽說過?這裡是富人享受、闊少爺尋歡作樂的地方,一個人有錢還能比在這種地方花著更痛快的嗎?哪裡的酒也比不上我們的——你嘗過沒有,王龍?」

  「到現在我還只是喝茶。」王龍回答,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有動過酒,也沒擲過骰子。」

  「只喝茶!」她聽後驚叫道,尖聲尖氣地笑著,「可我們有虎骨酒、白酒、甜米酒為什麼你要喝茶呢?」這時王龍低下了頭,她又溫柔而狡猾地說:「我想你還沒有見過別的東西,是不是,嗯?還沒有見過那些纖纖的手,那些又可愛又香的臉蛋,是吧?」

  王龍把他的頭垂得更低了,熱血湧上了臉頰,他覺得彷佛附近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地望著他,聽著那女人說話。但他鼓起勇氣斜眼瞥瞥四周時,竟發現沒有一個人注意,擲骰子的聲音仍然啪啪作響,於是他慌亂地說:「不,沒有——還沒有,光是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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