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七


  農夫回答說:「我寧願先賣老婆也不賣這條牛,它才三歲口,正是最好的時候。」他繼續耕地,並沒有因為王龍而停下。

  這時王龍彷佛覺得,在世界上所有的牛當中,他非要買這條不可。他對阿蘭和他父親說:「這條牛怎麼樣?」

  老人看了看說:「看來這是條閹過的牛。」

  接著阿蘭說道:「這牛比他說的要大一歲。」

  但王龍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心集中到了這條牛身上,他看上了牠耕地的耐力,看上了牠那光滑的黃毛和黑亮的眼睛。用這條牛他可以耕種他的土地,可以碾米磨面。因此他走向那個農夫,說道:「我願意給你再買一條牛的錢,多點也行,但這條牛我想買下來。」

  最後經過討價還價終於說定了,農夫答應以比在當地買條牛高一半的價錢賣掉牠。但王龍看到這條牛時突然覺得金子算不了什麼,他把金子遞給農夫,看著農夫把牛從軛上卸下來。他握住穿著牛鼻子的韁繩把牛牽走,心裡充滿了得到牛的激動。

  他們到家的時候,發現門板已被拆走,房頂也不見了,屋裡留下的鋤、耙也都沒了,唯一剩下的是幾根光禿禿的桁條和土牆,甚至土牆也因來遲了的冬雪春雨而遭到破壞。但在一開始的驚愕過去之後,王龍覺得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他到城裡去買了一個硬木做的好犁、兩把鋤和兩把耙子,還買了些蓋屋頂用的席子——因為要等自己新的收成下來後才能有蓋屋頂的草。

  晚上,王龍站在家門口觀望他的田地,他自己的田地,經過冬天的冰凍,現在鬆散而生機勃勃地躺在那裡,正好適合耕種。時值仲春,淺淺的池塘裡青蛙懶洋洋地嗚叫著。房角的竹子在柔和的晚風中輕輕地搖曳,在暮色中,他可以朦朦朧朧看到近處田邊的簇簇樹木。那是些桃樹和柳樹,桃樹上粉紅色的花蕾鮮豔欲放,柳樹也已舒展開嫩綠的葉片。從靜靜地等待耕種的田地上升起了銀白色的薄霧,宛如月光,在樹木間繚繞不散。

  在最初的好長一段時間裡,王龍不想見任何人,只想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不去村裡任何一家串門,當那些熬過冬天的饑荒而留下來的人碰到他時,他對他們也充滿怒氣。

  「你們誰拆走了我的門?誰拿走了我的鋤和耙子?誰把我的房頂當柴燒了?」他這樣對他們吼叫。

  他們搖搖頭,充滿了善意的真誠。這個說,「那是你叔叔幹的。」那個又說,「不,在這種饑餓和戰爭的倒黴時候,到處都是土匪盜賊,怎麼能說這人那人偷了什麼東西呢?饑餓使人人都變成了小偷。」

  這時,姓秦的鄰居蹣跚著從家裡走出來看王龍,他說:「整個冬天有一幫土匪住在你家裡,他們把村裡人和城裡人都給搶了。傳說你叔叔比一般老實人更清楚這幫人。不過在這種時候,誰知道什麼是真的?我可不敢說哪個人不好。」

  這個姓秦的人雖然還不滿四十五歲,但頭髮已經稀稀落落,而且全都白了,他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影子。王龍端詳了他一會兒,然後帶著同情的口氣突然問道:「你比我們過得還差。你都吃些什麼呀?」

  那人歎著氣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什麼沒吃過呢?我們吃過街上的垃圾,像狗一樣。我們在城裡討過飯,還吃過死狗。有一次,我女人沒死以前,她做過一種肉湯我不敢問那是什麼肉,我只知道她沒有膽子殺任何東西,要是我們吃到肉,那一定也是她找來的。後來她死了,她太弱了,還不如我能夠堅持。她死了以後,我把女兒給了一個當兵的,因為我不能看著她也餓死呀。」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他又接著說:「要是我有一點糧種,我會再種點東西,可是我一粒種子都沒有。」

  「到這兒來!」王龍粗聲粗氣地叫道,然後抓住他的手把他拉進家裡。他讓那人撩起他那破舊的外衣,把他從南方帶回的種子往裡面倒了一些。他給了他一點麥種、稻種和菜種,對他說:「明天我就來用我的好牛給你耕地。」

  秦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王龍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彷佛生氣似的喊道:「你以為我忘了你給過我幾把豆子的事麼?」但秦卻答不出話來。他哭著走了,一路上還不停地哭著。

  王龍發現他叔叔已不再住在村裡,這對他可是件喜事。誰也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人說他到一個城市裡去了,也有人說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但他在村裡的家中是一個人也沒了。王龍非常氣憤地聽說那些女孩子被賣了,那個長得好看的大女兒被他賣了個能夠賣到的最高價,甚至最小的麻臉女孩,也被他為了幾個銅錢而賣給了一個去戰場路過那裡的士兵。

  王龍開始踏踏實實地在土地上耕作,他甚至連回家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搭了進去。他寧願把烙餅卷大蔥帶到地裡,站在那裡邊吃邊想計劃:「這裡我得種上黑眼豆子,這裡得做稻秧的苗床。」如果白天工作得實在太累了,他就躺下來睡在壟溝裡,他的肉貼著他自己的土地,感到暖洋洋的。

  阿蘭在家裡也不肯閑著。她用自己的雙手把席子牢牢地固定在屋頂的桁條上;從田裡取來泥土,用水和成泥,修補房子的牆壁;她重新建了一口鍋灶,並且把雨水在屋內地上沖出的凹處給填平。

  有一天,她和王龍一起到城裡去,買了一張桌子和六個凳子,一口大鐵鍋,為了享受,還買了一個刻著黑花的紅泥壺和配套的六個茶碗。最後他們到香燭店買了一張準備掛在堂屋桌子上方的財神爺,買了兩個白鍛制的燭扡、一個白鍛香爐和兩根敬神的紅燭,紅燭是用牛油做的,又粗又長,中間穿了一根細葦稈做燈芯。

  由於這些東西,王龍想到了土地廟裡的兩尊小神,在回家的路上,他走過去看了看祂們。祂們看上去非常可憐,臉上的五官已經被雨水沖刷掉了,身體的泥胎裸露著,破爛的紙衣貼在上面。在這種可怕的年頭上,沒有任何人會供奉祂們,王龍冷峻而輕蔑地看看祂們,然後像訓斥一個被罰的孩子似的大聲說:「這就是神對人行惡的報應!」

  王龍的家裡又收拾得一乾二淨了,白燭扡閃閃發亮,燃著的蠟燭發出紅光,茶壺和碗放在桌上,床擺好了位置,上面鋪了被褥,臥室裡的洞已用新紙糊住,新的門板也安裝到木門框上。然而,這時王龍卻對他的幸福害怕起來。阿蘭又懷了孩子;他的孩子們像褐色的木偶似的在門口玩耍;他的老父親靠南牆坐著打盹,睡覺時微笑著;他田裡的稻秧長得碧綠如玉,豆子也破土拱出了新芽。他剩下的金子,如果儉省一些,足可以供他們吃到收穫季節。王龍看著頭頂上的藍天和飄過的白雲,覺得他耕種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肉體。他期望風調雨順,於是不甚情願地低聲說道:「我一定得在小廟的那兩尊神前燒幾炷香,畢竟是它們主宰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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