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五


  然而他白天不再出去了,他讓大孩子把車還回租車的地方,到夜裡就去商店倉庫拉載貨的大車。雖然只能掙到他以前掙的錢的一半,他也寧願整夜去拉裝滿箱子的載貨大車——每輛大車有十來個人拉著,但拉車的人還是累得發出一陣陣哼哼聲。那些箱子裝滿綢緞、棉布或香煙,煙草的香味從木箱縫裡溢出。有時也有大桶的油或大缸的酒。

  他整夜拉著繩子,穿過黑暗的街道,光著上身,汗流浹背,赤裸的雙腳在夜間泛潮的石路上一滑一滑地走著。在他們前面引路的是個小孩,舉著一個燃燒的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臉和身子像潮濕的石頭一樣發亮。王龍天亮前回家,又餓又累,直到昏昏睡去。不過白天士兵們搜街的時候,他可以安全地睡在席棚角落裡的一堆乾草後面——那是阿蘭撿來掩藏他的。

  王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戰爭,也不知道是誰打誰。但春天又過了些時候以後,城裡到處出現了恐懼不安的景象。白天,馬拉的大車載著富人和他們的細軟財物、綢緞衣服和被褥,他們漂亮的女人和他們的珠寶,拉到河邊用船運到其他地方,還有一些拉到火車南來北往的車站。王龍白天從不到街上去,但他的兒子回來後眼睛睜得又大又亮地大聲告訴他:「我們看見這樣一個……這樣一個人,又胖又怪,像廟裡的佛爺,身上披著好多尺的黃綢子,大拇指上戴著一個金戒指,上面鑲的綠寶石像一塊玻璃,他的肉亮得像是塗了油,彷佛可以吃似的!」

  大兒子還說:「我們看到好多好多箱子,我問裡面裝的是什麼時,一個人說,『裡面裝的是金銀財寶,但富人走時不能把它們全帶走,有一天這會成為我們的。』爹,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兒子好奇地睜大眼睛望著他父親。

  王龍只是簡單地回答說:「我怎麼知道一個城裡的懶漢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他的兒子不滿足地大聲說:「啊,要是我們的,我想現在就去拿來。我想吃塊燒餅。我還從來沒吃過芝麻燒餅呢。」

  老人聽到這話,從睡夢中抬起頭看了看,他像低聲哼哼一樣自語道:「收成好的時候,我們中秋節就吃這種餅;芝麻收下來沒賣之前,我們自己留下一些做這種餅。」

  王龍想起了新年裡阿蘭曾經做過的那種餅,那是用好麵粉、豬油和糖做的。他饞涎欲滴,但心裡卻因為對失去的東西的渴望而痛苦。

  「只要我們能回到老家的土地上就好了。」他低聲說。

  突然,他覺得一天也不能再在這種窩囊的席棚裡待下去了。他在草堆後面連腿都伸不開,晚上更難以忍受背著吃進肉裡的繩子,在石子路上拉那沉重的大車,現在他已經熟悉街上的每一塊石頭,好像每塊石頭都是一個敵人;他也熟悉每一個可以避開石頭的車轍,這樣他就可以少花一點力氣。有時,在漆黑的夜晚,特別是下雨路比平日更濕的時候,他心裡的全部憤恨都集中在腳下的石頭上,彷佛是這些石頭使勁抓住了那毫無人性的大車輪子。

  「啊,那些地多好呀!」他突然大聲說,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孩子感到害怕。老人驚愕地看看兒子,臉上的皺紋扭來扭去,稀疏的鬍子有些抖動,就像一個孩子看見母親哭泣時的表情一樣。

  最後,還是阿蘭用她那平板的聲音開了腔:「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看到變化的。現在到處都有人在議論這件事。」

  王龍從他躺著的席棚裡不斷聽到有腳步走過,那是士兵奔赴戰場的腳步。有時他把席棚掀開一點,從縫裡往外觀望,他看見穿著皮鞋、打著裹腿的腳不斷行進,一個接一個,一對挨一對,一列跟一列,差不多有成千上萬的人。夜裡,他拉車的時候,在前頭火把的亮光下,偶爾在黑暗中看見他們的臉閃過。關於這些士兵的事,他什麼都不敢問,他只是埋頭拉車,匆匆吃飯,整個白天睡在席棚裡邊的草堆後面,那些日子誰也不跟誰講話。城市裡動盪不安,人們匆匆做完非做不可的事就趕快回家關上大門。

  黃昏時候人們不再在席棚附近閒談。市場上放食品的架子現在也空了。綢布店收起了他們鮮豔的廣告旗子,把前門用厚實的木板從兩頭釘死。因此即使在中午從城裡走過,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睡覺。

  到處都在竊竊私語,說是敵人快要來了,於是所有那些有錢財的人都害怕起來。但王龍卻不害怕,那些住在棚子裡的人也沒有一個害怕的。一方面他們不知道敵人是誰,另一方面他們也沒有什麼會失去的東西,因為就連他們的命也算不了什麼。如果敵人要來就讓他來吧,反正他們的情況再壞也不過像現在這樣。不過他們每個人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著,誰也不對誰公開談論什麼。

  接著,商店的經理告訴那些從河邊來回拉箱子的勞工,讓他們不必再來,因為這些日子來已沒有人在櫃檯前買賣東西。這樣,王龍就只好白天黑夜待在席棚裡閑著。起初他很高興,因為他的身子從未得到過足夠的休息,所以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樣。但是,他不工作也不能掙錢,過不了幾天他那點積餘的銅錢就會用光,所以他又拼命琢磨他能夠做些什麼。這時,好像他們的厄運還沒有受夠,救貧的粥棚也關了門。那些曾經以這種施捨幫過窮人的人回到自己家裡,閉門不出。沒有吃的,沒有工做,街上也沒有一個可以乞討的人走過。

  王龍抱著他的小女兒一起在席棚裡坐著。他看看她,溫柔地說道:「小傻子,你願意到一個大戶人家去嗎?到人家那裡有吃有喝,也許你還能穿上件完整的衣裳。」

  她一點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微笑起來,舉起小手驚異地去摸他那不安的眼睛。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大聲對阿蘭喊道:「告訴我,你在那個大戶人家挨打嗎?」

  她平板而陰鬱地對他答道:「我天天挨打。」

  他又大聲說:「只是用一條布腰帶打,還是用竹棍或繩子打?」

  她用同樣平板的方式回答:「用皮條抽打,那皮條原是一頭騾子的韁繩,就掛在廚房的牆上。」

  他深知她瞭解他在想些什麼,但還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說:「甚至現在,我們這個孩子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告訴我,漂亮的丫頭也挨打嗎?」

  好像她覺得這樣那樣都無所謂似的,淡淡地答道:「是的,或者挨打,或者被抱到一個男人的床上,完全由著他的性子,而且不只是一個男人,而是那些想要她的任何一個男人,年輕的少爺們為這個或那個丫鬟爭吵,有時他們還作交換,他們說,『你若今天晚上要,那明天就是我的。』等到他們全都對某個丫鬟厭倦之後,男傭人又會爭搶交換少爺們不要的這個丫鬟。而且,要是一個丫鬟長得漂亮,她在幼年時期就會遭受這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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