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二四


  接著老人說:「肯定是壞人才被這樣吊著。」

  但王龍對這幅畫感到害怕,他仔細想著為什麼一個外國人把這幅畫給他,是不是這個外國人的某個兄弟曾被這樣對待而其他同胞要進行報復呢?因此他避開遇見外國人的那條街。過了幾天,這幅畫被忘卻以後,阿蘭把它和她從這裡那裡撿來的一些紙一起縫進了鞋底,從而使鞋底更為結實。

  但第二次把紙白給王龍的人卻是這個城裡的人。這次是個青年,他衣著整齊,一邊大聲演講,一邊在這裡那裡向人群散發傳單,而這些人也喜歡圍住街上任何新奇的事物。這張紙上也有一幅表現流血和死亡的圖畫,但這次死的那人不是白人,也沒有那麼多汗毛,而是一個像王龍自己那樣的人,一個普通的人,又黃又瘦,長著黑頭發黑眼睛,穿著破舊的藍色衣服。在這個死者的上面,站著一個肥胖的大漢,手裡拿著一把長刀,一次又一次地向死者砍殺。這是一幅淒慘的景象,王龍凝視著,極想從下面的字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轉向身邊的一個人,問道:「你認識字嗎?能不能告訴我這幅可怕的畫的意思?」

  那人說:「別說話,好好聽那個年輕的先生講,他會把什麼都告訴我們的。」

  於是王龍又聽下去,他聽到了以前他從未聽到過的事情。

  「這個死人指的是你們,」那個年輕的先生說,「砍殺你們的兇手是富人和資本家,你們是被他們殺死的,甚至在你們死了以後,他們還殘害你們。你們之所以貧窮受壓,是因為富人奪去了屬￿你們的一切一切。」

  王龍完全知道他非常貧窮,但在此之前他怨恨老天爺不按季節下雨,或者雖然下了雨,但卻像去不掉的惡習一樣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雨和太陽適量時,地裡的種子就會發芽,莊稼就會結穗,他也就不會覺得他窮了。因此他很有興趣地繼續往下聽,想聽聽富人遇到老天爺不按季節下雨的情況怎麼辦。最後,當那個青年講了又講,但對王龍感興趣的事隻字不提時,王龍便鼓起勇氣問道:「先生,壓迫我們的富人有沒有什麼辦法叫老天爺下雨,好讓我們在田地上耕作?」

  聽到這話,那個青年蔑視地轉向他答道:「唉,你多麼愚昧呀!竟然還留著長辮子!天不下雨,誰也不能叫天下雨。但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如果富人把他們所有的東西分給我們,下雨不下雨對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都會得到金錢和吃的東西。」

  聽眾中響起了大聲的歡呼,但王龍卻不滿意地轉身走了。話雖那麼說,可還得有土地呀。錢和食物用盡吃光就完的,但如果不是風調雨順,還會再一次出現饑荒。然而,他還是很高興地拿走了那青年給他的那些紙,因為他記著阿蘭一直沒有足夠的紙來做鞋底,於是他回到家把紙給了阿蘭,對她說:「這是些做鞋底的東西。」然後他又照舊做工去了。

  但是,住在席棚裡的這些晚上與他說話的人當中,許多人都熱切地聽了那個年輕人的演講。他們知道,牆那邊就住著一個富人,在他們和他的財富之間,只隔著這一道磚牆,那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用他們天天挑東西的粗實的扁擔敲幾下,這堵牆便可以推倒。

  這樣,春天裡的不滿如今又添了新的不滿,那就是那個青年和他的同行在棚屋居住者心裡廣泛散佈的對不公正的財產佔有的不滿。他們天天想這些事,在黃昏時談論這些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日復一日的辛勞絲毫沒增加他們的收入,因此,年輕壯漢們的心裡出現了一股怒潮,像春天氾濫的河水一樣不可阻擋這是一種要求充分實現強烈欲望的怒潮。

  然而王龍不同,雖然他看見這些,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並且以一種奇怪不安的心情感覺到了他們的憤怒,但他希望得到的只是雙腳重新踏上自己的土地。

  在這個城市裡,王龍經常遇到某種新鮮事。他看見過另外一件他不懂的新鮮事。一天,他拉著空車沿一條街找顧客時,看見一個站著的人被一小隊武裝士兵抓住,當這個人抗拒時,士兵們在他面前揮起了軍刀。就在王龍驚異地觀望時,另一個人又被抓了起來,然後又抓了一個。他覺得被抓的都是靠雙手做工的普通人。他呆呆地注視著,又有一個人被抓,而且這個人就住在離他最近的一個靠牆的棚屋裡。

  接著,王龍在驚恐中突然發現,所有這些被抓的人和他一樣,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被強行抓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回來。他趕緊把車塞進旁邊一個胡同裡放下,跑進開水鋪的門裡,唯恐下一個就會抓他。他蹲在開水鋪大灶的後面,直到士兵們過去。然後,他問開水鋪裡的夥計他看到的是怎麼回事,那個因整天受大銅鍋裡的熱氣薰蒸而滿臉皺紋的老頭兒無所謂地答道:「肯定是什麼地方又打仗了。誰知道這種仗打來打去為的啥?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死了還會這樣,這我是知道的。」

  「可是,為什麼他們抓我的鄰居呢?他跟我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次新的戰爭。」王龍驚愕地問。

  老頭兒蓋好鍋蓋後回答說:「這些士兵要開到某個地方去打仗,他們需要運輸他們的行李輜重,所以就強迫像你這樣的苦力去幹。可是,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在這個城市裡,這已經算不上是新鮮事了。」

  「接下來怎麼樣呢?」王龍馬上追問,「給多少工錢?給什麼報酬?」那個老頭兒太老了,對什麼都不抱太大的希望,除了他的水鍋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他隨隨便便地回說:「誰都不給工錢,一天給兩個幹饅頭,喝池塘裡的水,運到地方以後,要是你還能走路你就回家。」

  「可是,一個人有家……」王龍吃驚地說。

  「哼,你知道什麼呀?你問那些幹什麼?」老頭兒嘲笑地說,一邊揭開木鍋蓋瞧瞧最近一個鍋裡的水是不是開了。一團熱氣將他圍住,使他那多皺紋的臉也隱沒在水汽中了。然而,畢竟他是善良的。他從蒸氣中露出頭來時,看見士兵們又來了,他們正在能工作的男人都已跑光了的大街上到處搜尋。但王龍從他蹲的地方看不見這些。

  「低下頭,」他對王龍說,「他們又來了。」

  王龍低著頭蹲在大灶後面,士兵們噠噠地踩著石子路往西走去。當他們的皮靴聲消失以後,王龍竄出來,抓住他的人力車,空著跑回席棚那裡。

  這時阿蘭剛剛從路邊回來,準備做她從外面挖的野菜,王龍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她正在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他差一點沒能逃掉。他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他害怕被拖到戰場上去,那樣不僅他的老父親和全家會留下來餓死,而且他自己也可能在戰場上流血、被殺,絕不可能再看見他自己的土地。他看看阿蘭,顯得心力交瘁,最後他說:「現在我真的有些想賣掉這個小女孩,然後回北方的老家去。」

  但她聽了這話後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才用她那毫無表情的方式說道:「等幾天吧。外面有些奇怪的議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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