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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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生活在這些為他人享受而辛勞的人當中,王龍聽到一些怪事也就不足為奇了。確實,老一點的男人和女人對誰都不願吭聲。白鬍子「老人」有的拉人力車,有的推著小車往烤坊和官邸送炭送柴,把腰都累彎了;他們在石子路上推拉重載商品,使得身上的筋像繩子一樣暴了出來;他們相當節儉,吃少得可憐的食物,夜裡睡很短的時間;他們始終沉默不語,他們的臉像阿蘭那樣沒有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些什麼。如果他們說話,也只是說到食物和銅錢。他們很少說到銀錢,因為他們手裡極難得到。 他們休息時皺著眉頭,彷佛是在生氣似的,但他們並沒有生氣。是因為多年以來,他們在拉運重載時常常累得齜牙咧嘴,這種繁重的勞動加深了他們眼角和嘴角上的皺紋。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有一次,他們當中一個人在一大車家具路過時從鏡子裡看到自己,大聲喊道,「看那傢伙多醜!」當別人大聲笑他時,他卻痛苦地微笑著,不知道人家為什麼發笑,而且還急忙向四周看看,像是自己得罪了什麼人似的。 他們都住在王龍席棚周圍那些一個挨一個的小窩棚裡。在他們家裡,女人把破布縫在一起,為她們接連不斷生養的孩子做衣服。她們從農民的田裡偷偷抓一些蔬菜,從糧市上偷幾把稻米,整年從山坡上挖取野菜。在收穫的時節,她們像雞一樣跟在收割者的身後,眼睛尖尖地盯住每一粒遺下的糧食。而且,這些席棚裡不斷有孩子死去。他們生了死,死了生,甚至做爹做娘的都不知道生了幾個死了幾個,也幾乎弄不清有幾個活著,爹娘只把他們當作要養活的一張嘴罷了。 這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市場和布店裡進進出出,他們也在城市附近的鄉間流浪;男人們為了掙幾文錢做這做那,而女人和孩子們則小偷小摸和沿街乞討。王龍和他的老婆孩子也處在這些人當中。 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接受他們現有的這種生活。但年輕的男孩子終於成長起來,他們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對生活極為不滿,他們中間出現了憤怒不平的議論。後來,當他們完全成年並結婚以後,越來越多的人心裡感到頹喪,他們青年時紛亂的憤怒變得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絕望和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深刻的反抗,因為整個一生他們都像牛馬那樣勞累,而得到的卻是一點用來填飽肚子的殘茶剩飯。一天晚上,王龍聽著這種議論,他第一次聽到了他們窩棚所靠的那堵大牆裡面是怎麼回事。 那是晚冬的一天晚上,當時人們第一次覺得春天有可能再來。席棚周圍的地上因冰雪融化還非常泥濘,雪水從席棚頂上滴到裡面,因此每一家都東找西找地撿一些磚頭墊著睡覺。儘管潮濕的土地很不舒服,但夜晚的空氣卻顯得溫和,這使王龍越來越思緒不安,他晚飯後不能馬上入睡,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於是他出門走到街邊,站在那裡消磨時間。 他的父親習慣于靠牆蹲著,現在,他正端著碗在那裡蹲著喝粥,因為孩子又吵又鬧,席棚裡太擠。老人的一隻手裡牽著一個用布帶子做的圈子的一端,那是阿蘭用她的腰帶做的,在這個圈子裡小女孩搖晃著走來走去不會摔倒。他就這樣天天看著小女孩,她現在已經不願意在母親乞討時掛在她的懷裡了。此外,如果阿蘭再帶著孩子,孩子在她身上鬧來鬧去,她也會累得受不住的。 王龍看著孩子爬起來,倒下去,又爬了起來,老人握住布圈子的一端。他這樣站著,覺得晚風柔和,心裡湧起了對他的土地的強烈思念。 「在這樣的日子,」他大聲對父親說,「應該耕地種麥了。」 「嗯,」老人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這輩子好幾次不得不像我們今年這樣離開田地,但我也知道地裡沒有種子不會有新的收成。」 「可你總是回去的,爹。」 「那裡有地呀,孩子。」老人歎了一口氣,簡短地說。 是的,他們也要回去的,今年不行就明年回去,王龍心裡想著。只要他們自己有土地!想著土地躺在那裡等他,春雨又多,他心裡充滿著欲望。他走回席棚,粗聲粗氣地對妻子說:「要是我有什麼東西能賣,我就把它賣掉,然後我們回老家去。或者,要是沒有老人,我們可以步行回去。但他和這個小孩子怎麼能走幾百里路呢?還有你,你也太累了!」 阿蘭一直在用不多的水洗著飯碗,現在她把碗摞在席棚的一角,從蹲著的地上抬起頭向他望著。 「除了這個小女孩沒有可賣的東西。」她不急不緩地回答。 王龍吃驚地吸了口氣。 「不——我不會賣孩子的!」他大聲說。 「我就是給賣了的,」她非常緩慢地回答說,「我被賣給一個大戶人家,這樣我爹我娘才能回老家去。」 「這麼說你要賣掉這孩子?」 「要是就我一個人,賣她之前寧可讓她死了……我簡直是丫頭的丫頭!但是一個死孩子對你一無用處。為了你,我可以賣掉這個女孩子——好讓你回到老家的土地上。」 「堅決不賣——即使我一輩子待在這個野地方也不賣!」王龍堅定地說。 但是,當他又一次走出去的時候,賣孩子的想法便誘使他違背自己的初衷,他心裡出現了種種矛盾的想法。他看著小女孩,她正在祖父握著的圈子裡不停地搖擺活動。她靠著每天給她的食物已經長大,雖然她還不會說話,但卻是個不太費事就長得胖乎乎的孩子。她那像個老太婆似的嘴唇已經變紅,正在微笑。她總是那樣,他看她的時候她就變得高興起來,微微地笑著。 「如果她從不曾躺在我的懷裡像那樣微笑過,」他想,「也許我會賣掉她的。」 接著他又想到了他的土地,於是他激動地大聲嚷道:「難道我永遠見不到我的地了?儘管這樣做工,這樣乞討,可得到的只夠一天吃的!」 這時從黑暗中向他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的人不止你一個。在這個城市裡,有成千成萬的人跟你一樣。」 那人走過來,吸著一根短的竹煙袋。這是隔開王龍家兩個棚屋的那戶人家的父親。這個人白天很少看見,因為他白天整天睡覺,夜裡才出去工作;他拉重載商品大車,那種車太大,白天別的車來來去去,拉那種車在街上很難行動。有時王龍在天亮時看見他蹣跚著回家,累得氣喘吁吁的,寬厚的肩膀也垂了下來。王龍早上出去拉車時碰見過他幾回,有時候,在夜間工作之前的黃昏,這人也出來和準備回棚子睡覺的人站一會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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