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賽珍珠:大地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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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龍看著他們三個人。他們認准了他,這些人!為了饑餓的孩子和老人,一個人有什麼東西不肯給呢!這種屈從的軟弱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種憤怒,一種他這輩子還從未有過的憤怒。他跳起來,像狗撲向敵人那樣撲向那些人:「我的地永遠不賣!」他沖他們喊道,「我要把地一點一點挖起來,把泥土喂給孩子們吃,他們死了以後我要把他們埋在地裡,還有我、我老婆和我的老爹,都寧願死在這塊生養我們的地上!」 他兇猛地放聲大喊。接著,他的怒氣像一陣風一樣突然消散,他站在那裡,抽動著啼哭起來。那幾個人站在那裡微笑著,他叔叔就在他們中間,一點也沒有動心。他們十分清楚這完全只是一時的發洩。 這時阿蘭忽然來到門口對他們講話,她的聲音平平淡淡,好像這種事情天天都發生似的。 「我們肯定不會賣地的,」她說,「不然我們從南方回來時,我們就沒有養活我們的東西了。不過我們準備賣掉我們的桌子,兩張床和床上的被褥,四把椅子,甚至灶上的鐵鍋。但是耙子、鋤和犁我們是不賣的,也絕不會賣地。」 她的聲音裡有某種鎮靜,聽起來比王龍的憤怒更有力量,因此王龍的叔叔含糊地說:「你們真的要去南方?」 最後,一隻眼的那人跟其他人說了說,那幾個人湊在一起嘀咕了一陣,然後一隻眼的人轉過身說:「這些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只能當柴燒。總共兩塊銀錢。一切都包括在內。你可別太會計較了。」 他說著話便傲慢地轉過身去,但阿蘭卻平靜地回答說:「這還不到一張床的價錢,不過你們要是有現錢的話,馬上把錢給我就可以把東西拉去。」 一隻眼從腰裡摸出銀錢,丟在她伸出的手裡。然後三個人來到家裡,先把王龍屋裡的桌子、凳子、床和床上的被褥搬了出去,接著又把安在土灶上的鐵鍋掀去。但當他們走進老人的屋裡時,王龍的叔叔站在門外邊。他不想讓哥哥看見他,也不想在床從老人身下抽走後他只得躺在地上時,自己在一邊看著。一切搬完之後,整個房子全空了,只剩下兩把耙子、兩把鋤和一個犁在堂屋的一角,這時阿蘭對她丈夫說:「趁著有這兩塊銀錢,我們就走吧,不然我們就得賣掉房屋的椽子,等以後回來時就沒有窩可鑽了。」 王龍淒然地答道:「我們走吧。」 然而,他的目光卻越過田野看著那幾個走遠的越來越小的身影,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道:「至少我還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 【十】 除了把木門關好,把鐵門環扣緊,他們再沒有什麼要做的事。他們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阿蘭在每個孩子手裡放了一個飯碗和一雙筷子,兩個小男孩急切地拿過來緊緊握住,好像這是有飯吃的一種保證。他們就這樣出發了,穿過原野,排成一個淒涼的小隊慢慢地移動,他們走得慢極了,似乎連城牆那裡也永遠到不了。 王龍把小女兒抱在懷裡,後來他看見老人要倒了,便把女孩遞給阿蘭,自己彎下身,把父親背在身上,馱著老人又幹又瘦的骨架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他們沉默無語地走著,走過了有兩個莊嚴神像的小土地廟,兩個神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儘管天寒風冷,但王龍因為虛弱已經大汗淋漓。風不停地朝他們身上吹,而且正對著他們,兩個男孩子冷得哭了。但王龍哄他們說:「你們是兩個大人了,你們正在往南方走。那裡暖和,天天有吃的,我們大家天天都有白米飯,你們一定能吃到的,一定能吃到的。」 他們走一段歇一會,還好,他們及時趕到了城門。王龍曾喜歡過城門洞裡的涼爽,現在他卻要咬著牙來對抗冬天的寒風;那風猛烈地吹過城門,儼然像一道冰河從懸崖間直沖而過。他們腳下是一層厚泥,上面佈滿了冰碴。兩個小男孩往前走不動了,阿蘭背著小女孩,自己的身體也有些支撐不住。王龍掙扎著把老人背過去,放在地上,然後又走回來把一個個孩子抱過去,等到都過去了的時候,王龍已經渾身汗流如雨,耗盡了力氣。他好長一會靠在潮濕的牆上,閉著眼睛,急促地呼哧呼哧地喘息;他的全家圍在他身邊,顫抖著站在那裡等他。 他們走近了黃家的大門,門關得死死的。包著鐵皮的門高高地矗立著,兩邊灰色的石獅任風吹打。門口的臺階上,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女畏縮著躺在那裡,他們饑餓地望著那緊閉的大門。當王龍和他那可憐的一家路過時,其中一個人瘋狂地喊道:「這些富人的心和神的心一樣硬。他們仍然有米吃,他們吃不了的米還用來做酒,可我們呢?都要餓死了呀!」 另一個人也悲歎地說:「唉,要是我這只手還有一點力氣,我就放火把這門和裡面的房院燒了,哪怕我自己也燒在火裡。黃家真他媽的不是人!」但王龍並不吭聲,他們繼續走著,要去南方,去那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由於他們走得很慢,他們穿過城來到城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天差不多都黑了。他們發現有一群人也在往南走。王龍正想找個牆角以便擠在一起睡一覺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和家裡人走在一群人當中,於是他問一個靠近他的人:「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那人說:「我們是些快要餓死的難民,準備趕火車到南方去。火車從那個房子旁邊開出,有些給我們這種人坐的火車票價還不到一塊銀錢。」 火車!王龍聽人們說過。他以前在茶館裡聽人們談論過這種車。車是一節一節地連起來的,既不用人拉也不用牲口拉,而是用一種像龍一樣噴水吐火的機器拉著。那時他對自己說過多次,閑的時候他要去看看,可農地的工作已經忙得他沒有了喘氣的機會,更何況距離又那麼遠。再說人們對不知道或不瞭解的東西總是不信。除了過日子必須知道的事以外,一個人知道得太多也沒什麼好處。 於是,他疑惑地轉向他女人,對她說:「是不是我們也去搭這種火車?」 他們把老人和孩子從走過的人群中拉到一邊,又憂慮又恐懼地互相看看。就在這暫停的一瞬間,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兩個小男孩也躺倒在塵土中,顧不得周圍到處走著的腳步。阿蘭仍然抱著最小的女孩,但孩子的腦袋耷拉在她胳膊外邊,緊閉著眼睛,露出了一種死色,於是王龍忘卻一切地叫道:「這小丫頭已經死了?」 阿蘭搖搖頭。 「還沒有。她的心還在跳動。但她挨不過今天夜裡,而且我們全家人都難挨過去,除非……」 說完,她抬頭看了看他,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的方臉顯得非常疲倦和憔悴。王龍沒有回答,但心裡卻說,要是再這樣走上一天,他們全都會死的。於是他用盡可能顯得愉快的聲音說:「起來吧,我的孩子,把你們爺爺攙起來。我們要去乘火車,坐著到南方去。」 儘管如此,前途仍是未蔔啊,然而這時黑暗中傳來雷鳴般的隆隆聲,一聲巨獸般的呼嘯,還出現了兩隻巨大的噴火的眼睛,於是人們又喊又叫,奔跑起來。在混亂中,他們被擠到前面擁來擁去,但他們總是拼命地抓在一起。然後,在黑暗和嘈雜的喊叫聲裡,他們不知怎的被推進一扇開著的小門,進入一個像箱子似的房間。接著,隨著一陣連續的呼叫,他們所乘坐的這個「大箱子」在茫茫的夜裡奔馳起來,裡面載著他們所有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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